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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仙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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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与蛇一起过了七年。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名字。

他记事在蛇中,生存在蛇中,学蛇一起游曳,随蛇一起捕猎,与蛇一起嬉戏,跟蛇一起睡眠。

他懵懵懂懂觉得自己与蛇是不同的,外表不同,喜好不同,想法也不同,越是长大,脑子里孕生的一切神智都好像与这片沼泽格格不入,但蛇接纳他、纵容他,将他与别的幼崽们一起爱护,很长的年月里,整个世界都只有蛇与沼泽,他从骨子里就浸淬了蛇的烙印,即使是觉得怪异也无从破解。

直到那一年,来了一群奇特的生物——他们竟然有着与他相似却直立的外观!

那些东西想尽办法屠杀大蛇,抢夺生长在沼泽中被蛇群护卫着的灵花,他惶恐地看到这幅叫他难以理解的可怖景象,到处都是蛇尸与他们的残肢碎躯,明明相对于大蛇来说是如此渺小的生物,却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

混乱,狼藉,死亡,整个蛇沼都被大蛇抛洒出的滚烫血液泡得腥热熏臭,他更是亲眼看到那些家伙中的最强者与小山般的老祖宗相斗。

大地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远处的山宇与树木一起倒下,风云一起哭嚎,无声的嘶吼甚至要刺穿耳膜,甚至半个世界都沉没入水中,直到老祖宗被斩下头颅,整个蛇群毁于一旦。

他被这些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东西揪出来,丢到那人身前,与蛇类不同的眼睛可以清晰看到那面上趣味的神情。

他趴在地上,赤身**,如蛇一般挣扎,恐惧于周身围着的一切,耳中嗡嗡直响,并不能分辨清楚那些东西开开合合的口中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也不能懂得那些声音的意思,但他硬生生记下了所有的声音——他要在之后学会了人的语言之后,才将那些杂乱的声音一点点辨析出意思来。

那是嘲弄,是有趣,是对一个怪物的好奇,对一种畸态的恶意。

那时他才隐约得知,在那山谷中,另一个方向离蛇蛊并不遥远之地有座木屋,屋中有一具腐烂的尸骨,他们怀疑那是她娘,连带着怀疑他是“侠刀”之子,那些人大肆猜度着“侠刀”的去向,以及他娘身死之后他为那些蛇捡去、当小蛇一样养大,以及变成这样不蛇不人怪物的过程。

他们甚至在嘻嘻哈哈地商量着要如何利用那具尸骨,如何利用他——就算是后来,他脑袋里要塞的东西实在太多,也渐渐淡忘这个时候的记忆,却始终记得要搞懂“莫珂”“侠刀”这些刻骨铭心的字眼所代表的意义。

然后他被带出沼泽,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知道自己生长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到极点的山谷,而这个世界何其广大,何其辽阔,那苍茫的海域与巍峨的城池都叫他惊悚卑微、叹为观止。

不知道江沧海出于何种目的带走了他,但他作为江沧海的“义子”活在天义盟,却是唯一未被给予赐名的“义子”,仿佛只不过一时的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个不蛇不人的小怪物还能有着怎样的可能,于是随手给他一个身份,却完全将他忘在了脑后。

他是一个可供消遣的玩具,是一个可寻乐趣的对象,他身上难以褪去的蛇类习性与畸形的脚都是叫人稀奇的特点,人的恶意不遗余力地向他施与,如同一张黑色的巨网将他整个人死死笼罩。

可他仍然以一种叫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吸收着人类社会的一切知识,学会直立行走,学会人的语言,学会最基础的武功,努力抓住一切机会生存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极恶劣之境也要拼命活下去的本能。

然后他就无师自通如何杀人却不留痕迹,如何折磨人却叫人不查。

天义盟煌煌耀耀,他本来以为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地方了,十二岁那年,魔帝越弥岭,杀上洛河。

魔帝据说是为“莫珂尸骨”而来,天义盟后来为逼出“侠刀”下落,并未掩饰在那绝谷中发现的一切,消息传至魔门,魔帝查探属实,便带人杀至东武林。

魔帝百里渊与江沧海一战,以重伤为代价杀江沧海于掌下,所有义子皆被屠戮一空,整个天义盟便如一团散沙,迅速崩溃。

他就像个战利品一样被带回魔门——但同时也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式微。

盈丰峡的处境比天义盟还要糟糕恶劣得多,魔门弟子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者比比皆是,魔门不讲道义,用尽一切手段将对方踩下去才能让自己站得更高,魔帝本人对他的勃勃兴致与另眼相看除了叫他成为众矢之的外,还带来更可怖的灾难。

他先天性畸形的腿为魔帝硬生生打碎重塑,但当魔帝发现这并不能完全纠正畸态,并且看到他拥有远超常人的恢复速度之时,随之而起的兴致叫他简直活在了人间的地狱。

因幼时服食过不少奇花的缘故,他的血肉里流淌的灵气非常充足,正是这个原因,叫他哪怕只残留着一口气,都能渐趋恢复如初,既然怎么玩都不会玩坏,魔帝在他身上所做的实验就更为变本加厉。

他作为名义上的魔帝亲传,受到魔帝亲自指点,一个残废能得魔帝青睐,简直叫整个魔门都为之欣羡,所以在魔帝看不到的地方,处处都是对他充满恶意给他使绊子的人——或许魔帝并不是看不到,他只是含笑默认他遭受各种折磨——魔门弟子哪知道更多的时间他就在死去活来、水深火热之中浮沉。

更可怕的是,他越长,容颜就越是接近于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莫珂”。

百里渊对于这张脸似乎有一种执念,因未得到过所以耿耿于怀,直白又鲜明的恶意叫他无处可藏……

他就在地狱中一步一步往上爬,赌命去够一切他能够到之物,他在魔帝的折磨下飞快成长,学会忍耐蛰伏,学会掩藏情绪,学会魔门的阴险狡诈,学会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他以不可想象的资质学会了魔典中的所有武功,并全盘接下魔帝教予他的一切武学,他为了在魔帝高压恐怖的统治之中得到喘息的余地,刻意学习他的思维方式,变作了一个如他那般扭曲变态之人。

魔帝近乎是愉悦地看着他身上聚集的黑暗与恶意,就像是培养出了什么叫人欣喜的幼苗,自认一切都在掌握,却不知他策划着要杀死他已足足两年。

他像蛇一样潜藏,像蛇一样谋定而后动,像蛇一样抓住机会就发动闪电般的袭击。

十七岁,他终于杀死魔帝。

魔帝死前哈哈大笑,并无丝毫怨怼仇恨,看着他就像看到自己百般磋磨而成的瑰宝,甚至将自己毕生所学与功力都灌输予他后才断气。

魔门换了新主,人们恐惧地称呼他异蛇魔君。

趁着他刚坐上高位根基未立,试图斩杀蛇魔的正道人士,层出不穷地进攻盈丰峡,那段时间,盈丰峡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盈丰峡下抛下的尸骨不计其数。

待死的人够多、杀到人怕之时,正道拿他无可奈何,再恨也只能偃旗息鼓,但已经站稳脚跟的他,无畏无惧、胆大包天,径直杀出盈丰峡,寻摸底将所有攻打过他之人,上至门派家族,下至亲朋好友,尽数斩草除根。

于是全武林都知道,魔门新主是一个比魔帝更为扭曲可怖、嗜杀成性的灾难。

莫说天下,连魔道都对之闻风丧胆,只因他是真正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上一秒喜爱之物下一秒便碾为粉碎,前一刻兴趣之人下一刻便夺其性命,人命在他手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物,大概是打小与蛇一起长大,他看向人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一种看异类的冷漠、看猎物的残忍嗜血。

他甚至将杀人当做快乐之事,比之早年的魔帝更为变本加厉。

短短两年,武林因他掀起多少血雨腥风,种种惨状不一而足,直到,侠刀再度出世。

被囚在魔门密室十九年意外得以脱困的侠刀,挣扎着活过来,先知晓妻子于多年前已死于绝谷,再得知孩子为魔帝带回,先杀魔帝后夺魔门,已成了滔天血海的大魔头。

在被偷走的这么多年里,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纵是再如何痛苦绝望亦无济于事。

式微头一次知道侠刀竟然被魔帝困在密室,且在如此近的距离,十九年暗无天日没有食水的绝境竟然没能杀死他,自是遗憾之至——为了弥补这种遗憾,他一声令下,整个魔道不遗余力地开始追杀侠刀。

父子相残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纠结的事,这世道从未带给任何温柔与善意,既然为黑暗恶意浸泡着长大,在他骨子与灵魂里流淌满邪恶残酷也是可以被预见的事。

他宁可认蛇为父,也不承认侠刀与自己有任何的关系。

他拼命摧毁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杀死他曾救过的人,毁灭他曾流连之地,就像是要凭借这种方式彻底抹消对方所存在的痕迹。

但有些人就是得天独厚,十九年的囚禁不仅未彻底摧毁他,反而叫他的武道与心境更上一层,亲生儿子的仇恨与报复不但未彻底击碎他,反倒叫他无数次置死地而后生,于痛苦绝望中窥到更深沉的奥秘。

彼此折磨多年,乃至生灵涂炭。

天下凋敝,十不存一。

武林渴求有谁来结束这一切的灾难,全天下都在呼唤着救世之人,侠刀在那一年逃至东海,再度下至龙鸣渊下的绝谷,他在这片谷底中到处游走,看到一个无名之冢,挖开一看,不过空坟一座,但他跪于碑前痛哭流涕,大彻大悟。

他妻子的遗骸前后流落江沧海与百里渊之手,他的孩子杀死魔帝之后,找遍全天下不知道在哪安葬它才能完全放下心来,于是将其烧成灰烬,一口一口吞进了肚中。

他已经无药可救,或许杀了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二十三岁,蛇魔死于任非凡刀下。

侠刀自囚于绝谷,至死再未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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