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跟往常一样端着盛水的金盆,踏着微凉的晨光,步步趋紧地赶着路。
时下刚入人间的三月,陆地上的倒春寒还没过,菁华岛却已先一步迈进了盛春,白玉路两旁的樱树爆了满枝,微风一过,粉白的花瓣像蝴蝶一样飘飘而落,给路面积上一层薄薄的花毯。穿过樱花林,又遁入一片竹柳林,在林中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后来到了镜湖,海风吹拂着,碧波浩瀚的湖面跳跃着碎金般的阳光,茯苓却顾不得欣赏,咬着牙端着盆,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湖上的双仙虹画桥,脚下漆亮的地板踩得噔噔大作,他的眼里只有湖对面那个方方正正的四合小院——相夷殿。
如今的六界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神界十万年前毅然封界,多年不与下五界往来。自创世后,神界一直担任着六界的领跑者,现在神界突然撒手不管,下五界是彻底乱了套,过了很长自生自灭的日子。
直到一万年前,下五界终于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四位来自人、冥、魔三界的英才横空出世,依次扫平各方浊土,讨伐的讨伐,平反的平反,他们将曾经那个野蛮蒙昧、善恶混沌的下五界狠狠碾碎于土中,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心血浇灌滋养出另一个欣欣向荣的、全新的下五界,那四位救世主给自己取了个恶诨,叫“四鬼盟”,分别是夜雨极究、烛禄泥黎、鬼狼環与千面佛。
前三位分别是魔、冥、人界现任的世子,如今每人都掌握着各界的大权,百姓们为纪念各家世子的功劳,更是自掏腰包,建了不下万户生祠。最后一位千面佛来,世人对她本人所知不多,可一提这个名号,神州大地却无人不知她的厉害,厉害得让人不知该从哪开说她的厉害。
她是“四鬼盟”里唯一的女人,也是六界里对男人最有“手段”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称得上“有手段”?在“夫唱妇随”的时代,女子总被培养得乖巧温顺,万事万物皆以丈夫为重,谈及女子的价值,往往就得靠男人体现。也许有人会说,留得住男人心的就是有手段的女人。可能又有人说,管得住男人心的,不让他找别的女人的才是真有手段。可留住了男人的心和人后却更容易背上“狐狸精”的骂名,无数女子都为此深感困扰,而就当她们得知四鬼盟中竟有个女人时,她们瞬间就想通了。
同样是在男人身上花心思,她们想的是风花雪月,而她却一手树立了三位世子殿下,让他们在下五界大肆施展身手,而后她又凭借“千人千面”大法,心甘情愿地当起世子背后的影子,成为一柄暗剑游走于三界高层,只为保殿下高枕无忧。
官场战完,她又着眼于商场,创办了“伶香十里”商岛,仅仅几年便将其打造成下五界的经济枢纽,所有水路贸易接归佛爷掌管,一人坐拥无数财富。下五界里有关她的传说数不胜数,官道上尊她为“女相”,商场上敬她为主家,实属六界奇女子之首。
而茯苓当差的地方也不是别处,正是千面佛大人的尊府——菁华岛,前头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就是大人最近下榻的相夷殿。至于为什么称那个宅院叫“殿”,他不知道,尊贵的大人为什么愿意住在那样普通得有些破旧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是只要大人在就行了。
茯苓一咬牙,脚下跑得更快,快!快!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大人等我,大人等我呀!!!
“大人——!”
他像一阵风似的旋进小院,可眼前还没看清,就听“砰!”的一声巨响,霎时天翻地覆,泥水交加,飞出去的金盆落地发出好大的声响,把人一天的好心情都砸得稀碎。
“茯苓!你干什么!!!”
摔了个狗吃屎的茯苓趴在地上还僵着,后颈就被人一提一翻,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一个清汤挂面的人脸,疑道:“啊?辰月?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你怎么啦,你怎么狼狈成这样,掉河里了吗?”
辰月气得眼睛都在喷火,抹了脸水道:“什么我掉河里,你走路不看路的么!你把水全泼我身上了!你赔我的衣服!赔我的衣服!”
茯苓被摔的晕乎乎的脑子登时接上了线,一看那湿哒哒的衣服,哦豁!他今日穿的竟是大人赏下的竹青碧幽长衫!此衫别的没啥,就是衣色出彩,从上到下正是由白到青的渐变,颜色过度得极其自然,色泽清丽,衣襟袖口再点缀上青竹绣纹,一看便知是难得的佳品。他穿着是最衬气质,大人便赏给他作为上个月的嘉奖,哎呀完了完了,好死不死的,为什么偏是这件衣服啊!!
辰月看着他傻呆呆的表情更气了,掐着他的脖子,二人在地上扭打起来。“臭混蛋,你赔我衣服,赔我的衣服!!”“啊——我赔我赔,你放手!咳咳,呕——放手——”“那你拿什么赔!把你卖了你都赔不起!”“那你到底要我怎样啊——呕——”
茯苓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心里却是又急又气,这小子掐着他要他赔就算了,他答应赔他又说他赔不起,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辰月,我知道这衣服对你很重要,咳咳,但咱们好歹,手足一场,你真的要这么掐死我吗?”茯苓被他压在地上,靠着稀薄的气息,满脸狰狞地挤出一句话。“那你手下就知轻重了么,你不也在掐着我!”辰月也被他紧紧掐着脖子,额角青筋暴起,满脸血红。
“那是你在用力地掐我——”茯苓把他摔下来。
“那是你弄脏我的衣服先!那件衣服不能碰水——”辰月又撑起来。
“我赔你就是了——”茯苓不甘示弱地翻到上头。
“你拿什么赔——”辰月忍无可忍地再把他打下来。
双方僵持不下,他们鲛人别的不会,钻牛角尖却是一把好手,眼见他俩真快一起玩儿完了,屋内匆匆走出一人,一脚就把他俩踹开,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不知道大人刚起么,吵成这样给谁找不痛快呢!”
茯苓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脖颈像被火燎焦了皮肉,突突地直疼到心里。辰月也被他一顿挠掐,细腻的脖子上满是血印,他爬过去抓住那洁白的衣摆,鼻头发红,竹叶般清丽的眼眸噙着满满的泪:“青杳哥哥,茯苓走路不看路,把水全泼到我身上了,这件衣服是上个月大人刚赏给我的,春日祭我就指望这件衣服表演呢,可是现在衣服全湿了,什么都没了——!”
出来的这位少年,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着着干净的长衣,垂着长长的发,形容俊美,眉似远山黛,唇胜三月桃,生得就像女孩子一样秀美绝伦。但他的气质却与“少年”这一词毫不沾边,桃花眼里充斥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郁,眉眼间弥漫着淡淡的疲惫。
茯苓努力撑起身子:“我赔你就是了嘛,咳咳……”
“你赔?”青杳眉头一皱,冷冷瞪着他,“茯苓,这朱青碧幽衫可是魔界原卯郡下进献的衣服,布料轻薄而又御寒,是人间珍品,万万不能沾水,你这么一泼,一千金就砸水里了。”
“啊,一千金呐!”茯苓惊得下巴都要掉,要知道他一个月的月俸才只有十金,对他这种算数稀巴烂的人来说一千金就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一千金,这得还到什么时候啊!
而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声掀珠帘的声响,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月窗前闪过,只瞧得她鬓上的银流苏划过一道弧,后头的培素姑姑透窗朝他们使了个冷色,流云飞银袍下的琉璃鞋刚一出,屋外三人同时撩袍跪地,肃道:“大人静安。”
三人只觉额前微微一凉,一股独特的冷幽之香随着细碎的铃音在院中慢慢氤氲开,呼吸间却在慢慢发热发暖,宛如冰天雪地中第一缕破云而出的暖阳,寒凉交替,令人心神一新。
她拥着云袍款款而出,澄澈的阳光从她高挺的鼻梁溜下,在鼻尖聚成亮亮的一点,乌墨似的云鬓衬得她肌肤堪比冬日的新雪,无暇的肌肤又衬得五官更加浓郁,眉眼成韵,笑唇不点而红,流光婉转处,柔情四溢。
她的出现,将小院里的时空撕裂成两半,她莲步缓缓,雍容雅致,却在背后掀起海啸般铺天盖地的震撼,心神七窍全然无主,只觉得山河失色,连天光黯然了。
青杳率先从麻木中抽身,埋脸敬了句大人,身后的茯苓辰月恍如大梦初醒,伏地称臣。
鹤岚扫了眼地上的三人,月唇微微一扬。
像她这般美丽的人,看着就觉得满目生香,声音更如花瓣般柔嫩。
“茯苓,你弄坏了辰月的衣服,赔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衣服的价格不是一千金,而是三千金。你要怎么付呢,珍珠、金银还是银票?”
纵使茯苓再沉溺于大人的美色,一听这“三千金”吓得脸都白了。“三,三千金……”
其他两人闻言也是一愣,青杳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辰月也不可思议地望着大人,他们大人是有的是钱,几千金的物件说赏就赏,但这一千金的衣服对他们来讲就太奢侈了,更何况三千金,而且茯苓也只是个小杂役,哪会来这么多钱呀,他顿时有些后悔了。
“贵么?”鹤岚表情平和,吐气如兰,“一千金买辰月的衣服,两千金买你的记性。”
茯苓惊中一呆,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他这一脸呆样鹤岚看着就心烦,索性不理。培素姑姑是伶香十里的总管事,也是大人的贴身侍者,鹤岚眨一眼她就能知道大人心里想的什么,站出道:“这个月是辰月轮值,你今日跑来作甚。”茯苓忙解释:“姑姑,我只是想来看看大人,大人今日就要去清修,一去就是三个月,所以我……”
“多次一举,”培素的表情与她的话语一样冰冷,“我且问你,伶香十里第一条规矩是什么。”
茯苓眼里的泪花越来越多,本就不灵光的脑子也像卷了海草的齿轮一样动弹不得,辰月赶紧提醒他,“伶香十里第一条是不多管闲事。”
培素接着话茬直接问,“那你今日打水是不是多管闲事?”
两滴眼泪从茯苓脸上滑落,他惶然顾盼,来看大人也是闲事嘛?他也只是想来看望大人的呀。
海风吹过,小院里静得可怕,茯苓跪在地上,时下是宜人的春日,温度并不高,可他背后仍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姑姑的目光仿佛是天上的第二颗太阳,照得他浑身生疼。
“若我没记错,上次你就差点把水泼到大人身上,大人宠你,没罚你钱,可你显然没长什么记性,所以这次就罚你两千长长记性,下次再犯两千翻四金,再有就八千,一万六千,罚到你记得为止!”
茯苓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往下掉。“姑姑……”辰月想要为他求情却被培素一眼瞪下去,辰月转而向青杳求助,但一旁的青杳也十分淡漠。
“犯错了就是要罚,你帮他求情就是在害他。”
“可是哥哥,三千金对茯苓来说真的太多了。大人,我不要茯苓赔我衣服了,春日祭的舞服我自己去找裁缝做,我加钱让他们赶几天夜工,您不要罚茯苓了好吗?”
那片的云衣微微侧了下目,笑唇轻启,柔软的话语却倾倒出无限寒意。“主子罚婢子,原是不需要理由的。”
辰月僵在地上,犹如当脸浇了第二盆水。是啊,主子罚婢子还要什么理由么,他们的命都在大人手上,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他又有什么底气向她为另一个婢子求情呢……
平平无奇的小院里,角落里种着一棵冰肌海棠,昨日平静如常,今日就突然炸了满树的花朵,冰肌玉骨的海棠在春风里摇曳生姿,极尽娇美。
她走到树下,微风掠过,她抬起手,宽袖下露出几寸肌肤,细嫩的腕上似缠着红线,一片海棠花飘飘荡荡,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她的掌心。
云衣上绽出朵朵银花,分外美丽,她拨弄着手里的小花,云鬓上的银流苏悠悠而荡。
她右腕上还戴着一只精美至极的银镯子,一眼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货。银器相比黄金更为内敛,相比美玉又更接地气,鹤岚大人习性平和,不喜争抢,做事脚踏实地,她的爱好不固定,经常更换,一是天性使然,二是身为高官,难免会有人想投其所好。她一直独善其身,寡淡得就像一泓清泉,但多年来一直都对银饰情有独钟,可这件事也只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茯苓胡乱抹了把脸,慌忙道,“没事的辰月,我做了错事就应该受罚,而且我还犯了两次,我简直罪不可赦。”他跑到大人身边跪下认错,稚气未消的脸哭得像颗红苹果,眼里水光盈闪。“大人,茯苓知错了,茯苓日后一定牢记教训,大人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今天来真的只是想来见大人最后一面的,您一走就是三个月,茯苓会很想很想您的……”
茯苓挂着满脸泪珠,痴痴地望着她。也许是银器性冷的缘故,或是她的长相太过于美艳高贵,大人看着并不好相与,但她其实非常温柔善良,茯苓心神动摇,下意识地就把爪子伸到前头。顿时,旁边的三人都瞪大了眼,心都跟着那片皱起的布料紧了起来。美丽的大人从轻扬的花瓣中侧过脸,四溢的柔情外都结上了一层寒冰,她怔怔地看着底下的小家伙,那一刻,她的注视仿佛跨越了长远的洪荒,从远古直接到达了茯苓眼前。
“茯苓!你干什么!”青杳低喝,茯苓回魂般地松开手,望着上头又是一阵语塞,“大人,大人,我,我……”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培素与青杳双双跪地,抢着把这份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辰月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整个三界都知道大人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她可还是他们主子,没主子的允许,他们这些下人怎能擅自触碰主子的衣物!茯苓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哇的一声又哭了,但犯了错就是要罚,他就是哭死也没用。
鹤岚冷冷瞥下一眼,语气无比疏淡:“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来看我。你只要在家里好好受罚,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
茯苓捂着脸泣不成声,院外马上进来两个穿着黑袍的黑衣人,架住他的双腋,把这个犯了大错,“呜呜呜呜”的小侍从拖了出去。辰月也不敢再留着,磕了个头后赶紧追出去。
青杳扶起培素,培素气得张口就骂,“这些鲛人,脑子真是比鱼还小!我都同他们说了千百遍,没一遍记住的!我……”“姑姑姑姑……”青杳做个噤声的手势,却见那边花树下传来低低的吟诵。
“海棠花半落。正蕙圃风生,兰亭香扑。青英暝池阁。任翻红飞絮,游丝穿幕。情怀易著。奈宿酲、情绪正恶。叹韶光渐改,年华荏苒,旧欢如许。追念凭肩盟誓,枕臂私言,尽成离索。记得忘却。当时事,那时约。怕灯前月下,得见则个,厌厌只待窥著。问新来、为谁萦牵,又还瘦削。”
她吟完一曲,又叹了口气,拈花呢喃着:“我在的时候不开花,我一走你就开得满树满枝,存心气我呢。忘了当初是谁留你的了?你真伤我的心呐。”
二人走上前,青杳轻声劝解道:“阿姊,虽然您是要走了,但它终究也在您面前展示了一番呀。想当初上师见它养不活要把它丢了,您硬把它留了下来,还与上师大吵了一架,这么些年它一直都在积蓄力量,兴许菁华灵气足,通了灵,知道您要走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开了花给您看呢。”
鹤岚看看他,再抬头看看树,莹白的海棠和肥大的树叶把枝挤得密不透风,枝头都弯了下来。她不精花草树木之道,但见得太多,也有了些常识,如此富丽的景象着实令她吃了一惊,有些难以想象这棵树一夜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给她展示,一着急就把花全炸给她看了?
她忽然有了一丝丝感动,但马上又犯难起来。
“那我要不要写信告诉他呢?”
青杳舌头一咬,眼神叮的转开,她看向培素,培素倒坚定地点了点头。
鹤岚眼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为何,我若是不在,他回来闹的可是你们哟。”
准确来说,闹的其实是青杳一人。培素也看向他,脸色一苦,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
鹤岚大人是六界名商,更是人界重臣,辅佐着人界世子笙伦。所谓政道漫漫关如铁,要走好这条路,其中的艰难不言而喻。照常理来说,人界门客只负责给世子出谋划策,治国之道还得听从太子太傅的。可鹤岚大人一上任,原先的太子太傅反倒天天跟着她跑,朝中无人见过鹤岚的真面目,却无一不折服于她的才情气度。她饱读诗书,富有谈吐,她不羞于承认自己没上过私塾,没读过一天正经书,她也的确有个师父,但是吧,她那个师父却真的跟她所取的成就毫无关系。因为他是个修道的,不是老子先生的那个道,而是六界万物运行之道,青杳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他就跟寻常道人一样逍遥无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他每次从菁华出去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逸模样,可回来却都落魄得像个乞丐。他也是他见过脾气最差的道人,就因为第一次他不认识变成乞丐的他,对他泼了盆水,他就一下子把他丢进了海里,小命都差点交代掉。之后那个师父都会变着法的刁难他,踩他脚后跟,在他鞋子里丢砂石,往他袖里藏臭虫……说刁难其实有些过,应该是恶作剧差不多,他想不通为何这样幼稚古怪的人会有大人这样出色的弟子,真是活久见。
青杳干笑地捶捶手,甩甩胳膊,“上师——也很久没回来了吧,没事,回来看看阿姊也好,也好……挺好的。”
鹤岚噗嗤一声笑出来,银丝滚边的长袖掩住些许笑颜。培素敛敛神色很快恢复镇定,道,“上师这次应该不会闹的。他忘不了的不是天师这个人,而是对他的感情。如今他对他的念想就只剩下这棵树,他决计不会再闹了。”
青杳闻言不免一奇,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秘密。“嗯?姑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上师对谁有感情呀?天师?天师又是谁呀?”
鹤岚清清嗓子,吐气如兰道,“一个故人。”
培素心领神会,说,“嗯,这棵海棠树曾是上师与那位故交的信物,他们原本也是知己,就像你临渊舅舅与上师那样。但后来与他发生了些误会,时至今日,一直都是上师的一个心结,难以克服。”
“上师也会有攻不破的心结?青杳讶然。
他倒不是惊讶他会有心结攻不破,而是惊讶他那样一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整天就知道喝酒吃肉找徒弟借钱的人,竟然还有事能让他担心,不过他跟大人的感情却是意外得好,在外怼天怼地怼岛上所有人,唯独对大人唯唯诺诺,在外钱赚不到几个,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大人买东西。他还有个账本,上头记着在外的盈亏,回来也第一时间交给大人检查,他总感觉他们的关系不像师徒,而是像父女。
培素说,“您与上师多年互相扶持,他将您视为己出,当做亲女儿看待。他能参悟六界玄幻大道,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感情,是去是留,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有个人能帮他暂时保管一下这段感情,而那个人,也就是最懂他的您。”
青杳暗吃一惊,没想到真被他猜对了。鹤岚冉冉转身,脸上的表情,笑中甚有几分惊诧。“姑姑,您又知道了。”
“岂敢。”培素欠了一身,淡蓝色的绸衣将她衬得越发温柔起来。“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是人活着免不了要经历的,这些,其实也都是大人之前教我的。”
鹤岚展眉大笑,精致得不敢触碰的容颜,顷刻间如融雪般回暖,脸颊倏地聚起了肉肉,明眸皓齿,笑容竟有着孩子般的娇憨。
“那姑姑你真是好聪明啊。”鹤岚笑着叹了口气,“可惜呀,他永远都不会承认的,因为他是一只,六界顶级嘴硬的死鸭子。”
青杳摩挲着衣角,看看大人,又看看培素,脑中忽然补出一场“浪荡父亲意外得女,因女儿太过乖巧懂事故而毅然选择浪子回头,重新做人”的戏码,这个时候培素不知又跟鹤岚说了什么,鹤岚沉沉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我今天上午去找炎图谈分地的事,中午回去跟笙伦吃个告别饭,下午去冥界找远珧,”她垂眸转着手里的海棠,“然后从冥界出发到西覃大概需要三个时辰,那我就应该争取明天辰时之前到达。”
冰玉海棠下的指尖嫣红,泛着玛瑙般的光泽。这双在外翻云覆雨的手修长精致,冰白的皮下隐约着青色的脉络,冰冷细腻,尤似精心雕琢过的羊脂玉,完美无暇。
她摊开手掌,风头恰好一猛,海棠从她手里飞落出去,落在了苍翠的草地上。
“走吧,去码头了。”
码头就是前面那个浮岛——伶香十里的南码头,来客们一般就从那里停船登岛,步行片刻便到朱漆雕花的长安门,门侧两根盘龙龙柱,上头双龙龙口对衔深海明珠,门里便是入岛的云境,进入后可见三条玉石铺设的大道,伶香十里的奢华随之开始展现。
进去后正前乃伶香十里最大的商道——长隆道,其上开设万千商铺,间间皆为精品中的精品,其中主家自营的清阁酒坊里的“浅春坠地”六界一绝;东行大道名为“娉水”,为第二大商街,此街多开古玩藏宝店,六界里各种稀奇少见的宝物都可在这寻到,上至神界九重天,下至冥界九泉地府,凡物不论贵贱等价交换即可;西行大道名曰“雨花巷”,此道是后来扩建的,原本这里只有雨花巷一条小巷,里面都是人界的风味小吃,臭豆腐、脆烧饼、卤烧、凉菜糖葫芦等等,而后其余五界提议也要开设,于是主家重新规划扩建了这条小吃大道。
但今日之后,伶香十里例行闭岛修整,岛上已经没有任何游客。只有岛上的店家还在不急不慢地收拾着,他们有的留在岛上休息,有的乘船回老家,港口的船只剩寥寥几艘,随着灰色的海水上下起伏。海水大力地拍打着岛岸,水花一个大过一个,脸也被头发抽得生疼,这水天一色的广阔,这让常年看惯兴旺景象的他们来说到现在都难以适应。
她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腻了。
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而得到了之后往往就会腻。东西吃多了会腻,地方住久了会腻,美人看多了会腻,权贵玩久了也会腻——于是,想一出是一出的鹤岚大人萌生了新的追求,那就是——
她要开始,修生养性了。
半个时辰后,载着鹤岚的船只乘着海风,劈开层层波涛,摇摇晃晃地驶向了天与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