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华盛顿州指定的伐区,为了方便卡车通行,道路都是修缮好的。裴彻替谢宜珩抱着电脑,她提着探测仪。远处间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钝且沉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一眼望去是深深浅浅各不相同的绿,堆叠着晕染着,在墨绿色最浓重的远方戛然而止。落叶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掺揉在潮湿的空气里,仿佛是世界新生的样子,又像是绿野仙踪里的翡翠城。
谢宜珩和他并排走着,脚下是踩到的枯枝落叶,会发出“咔嚓”的声响。她穿着灯笼袖的衬衫,头发松松地垂下来,口红是很温柔的颜色,她安静地走着,像极了漂亮的洋娃娃。
谢宜珩是很好看的。他以前就知道。
但她不只是好看。
裴彻回忆着以前看过的哈迪和劳雷尔的喜剧,有些片段已经记不清了,脑海里总是在倒放着她刚刚讲那句“谁会说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没脑子的劳雷尔啊?”时的神态和语气。
她微微侧着头,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眼睛却全都是狡黠。
《银河系漫游指南》曾经说过,幽默是宇宙间最奇异的物质,如果一个人在漫游了广阔的星际并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苦难后,还清楚而完整地带有这些东西,他显然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
这里的树枝繁叶茂,成千上万片叶子拼起来,竟然把天空都盖住了。下午的阳光从叶片与叶片之间的空隙里漏进来,交错着,融合着,明暗交替,把周围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落下了几步,看着她衬衫上明暗交错的条纹,从未如此笃定过一件事。
谢宜珩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人。
谢宜珩走了几步,发现裴彻落在了后面,于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头去问他:“很重吗?”
裴彻看了看自己拿着的手提电脑,又看看她,非常怀疑这是谢宜珩开的另一个玩笑。
“我在想那个波谷到底是什么。”
谢宜珩看着探测仪上的那条略有起伏的直线,皱着眉,说:“这里没有噪声源。”
手提电脑上的数据监测直接和控制中心相连,莱斯利可以直接看到他们附近的噪声信号。但是莱斯利一直没有联系他们,只能证明这附近非常安静。
裴彻听着周围窸窣的树叶声,摇摇头:“你要考虑到LIGO的灵敏度是这个探测仪的千万倍,它听不见的声音,LIGO或许是听得见的。”
噪声探测仪不轻,九月的华盛顿州也不冷,谢宜珩在沿着卡车的车辙印慢吞吞地走着,裴彻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人龟速前进,最后实在忍不了了,自己认了栽,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提着吧。”
谢宜珩自诩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跟姜翡轮流抗水上楼梯都不带喘的,一听自己要被性别优待,眼睛都睁圆了,回绝得毫不留情:“我提的动。”
裴彻一片好意被悉数打包送了回来,他倒也不在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了句好。
前面有几个穿着咔叽色工作服的伐木工人,或许是从来没见过有人扛着奇奇怪怪的仪器来深山里探险,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冲他们友善地笑了笑,过来搭话:“你们是地质学家吗?”
谢宜珩一句“不是”还没说出口,右侧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她吓得往左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裴彻。裴彻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以为她要摔倒,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谢宜珩有点尴尬,又有些羞窘。因为她这么倒过去真的很像是贴上去吃豆腐的,她硬着头皮开口:“谢谢啊。”
她胡编乱造的解释还没说出口,莱斯利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他在电话的另一段激动得不行,音调拔高:“路易莎,你刚刚在干嘛?”
谢宜珩看了裴彻一眼,把免提打开,一头雾水地说:“在走路啊,怎么了?”
“不是问你在干嘛。”两人鸡同鸭讲,莱斯利急得拍自己的大腿:“你周围有一个很像未知噪声的信号,频率一模一样,但是这次是连续的。”
谢宜珩还是一脸茫然,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经过的哪棵树发射着外星信号。裴彻先反应了过来,他指了指谢宜珩的手机,谢宜珩很自觉地把手机递过去,他稍稍弯腰,说:“莱斯利教授,这里有一个伐木场。”
莱斯利的声音带着几分烦躁,他喃喃自语:“不应该,这个不像是机器设备的噪声。”
谢宜珩摸着自己的下巴,耳边又是一声“咚”,有什么东西在大脑里一闪而过,她脱口而出:“是树落地的声音。”
裴彻恍然大悟,他对着电话那端说了句“稍等”,问刚刚那位伐木工人:“您中午会有两个小时的休息吗?”
这个问题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金发男人还是认真地回忆着自己平时的工作时间,告诉他:“我们十二点到两点不工作,有的时候下午也会休息一会儿。”
裴彻想起了那几个奇怪分布的波谷,正好和他所说的休息时间对上。他心下了然,点点头,向金发男人道谢。
金发男人把安全帽戴上,善意地笑着:“没想到我还能帮到科学家。”
谢宜珩和莱斯利解释着波谷的形成原因,正好听到那句“科学家”,深感自己受之有愧,冲他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科学家。”
她朝着裴彻扬了扬下巴,笑着说:“他才是科学家。”
裴彻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探测仪,短促地笑了一声,招呼她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对金发男人说:“她不是科学家,她是计算机科学家。”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谢宜珩被砸得晕晕乎乎的,闷着头走到了车边,才低声说:“我不算的,我是劳雷尔。”
裴彻插了车钥匙,引擎又重新轰鸣起来。见她还在生爱德华的气,他侧过头来看着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以后就算了。”
…
InandOut作为加州特供品牌,在华盛顿州是根本见不到的。哈维离开加州十几天了,想inandout的奶昔想的发疯。晚上九点半,他瘫在沙发上,没出息地对着手机里汉堡薯条的照片流口水。
上周五他跟裴彻说“路易莎绝对喜欢你”,被裴彻冠上了以讹传讹的名号,接受了三十分钟的思想教育,现在老实得就像剪了翅膀的大公鸡。
“我觉得我的假设是错的。”裴彻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文献。他的身后的落地窗浮夸地展示着华盛顿州的灯火夜景,他却与之相背,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裴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哈维以为论文出了什么问题,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爬起来问他:“哪篇论文的假设错了?”
“不是论文,”裴彻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假设吗?假如你重新遇到了阿比盖尔,但是发现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这个话题提一次,哈维就生气一次,他咬牙切齿地说:“两个礼拜前说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裴彻摘下眼镜,镜框触碰到桌面,“哒”的响了一声。他闭着眼,慢慢地说:“我觉得,她不会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哈维没好气地拍桌子:“空口无凭,你证明给我看。”
“你们心理学不是经常说人的行为习惯都是在十六岁之前养成的吗?”
哈维“嗯”了一声,适时地给他泼冷水:“作为一名实验物理学家,你也应该知道理论和实际的区别。”
裴彻双手交叠,下巴落在手臂上,好整以暇地说:“那就是现实错了。”
“神经病。”哈维被他气笑了,敲了敲桌面,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威逼利诱:“快证明,不然就把你挂在十字架上直接烧死。”
裴彻笑了一声,很轻,像是曼彻斯特春天里的雨。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堆打印资料上,却带着莫名其妙的专注和温柔。
是哈维从没见过的目光。
“我还是很喜欢路易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主谓宾结构一清二楚,简单分明,连个多余的从句都没有。哈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轻飘飘地一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三四遍,才把逻辑关系理了个清楚。他悄悄打量着裴彻的表情,见他确实没在开玩笑,才口齿清晰地骂了一句:“见鬼。”
哈维的世界观在一瞬间崩塌了,这种感觉就像他突然被告知自己家门口的棕榈树和他床上的枕头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两个非常熟悉,但是又毫不相干的东西被严丝缝合地拼凑在了一起。
“不对啊,”此时此刻的哈维化身福尔摩斯,仔细地探究着事件中疑点,连蛛丝马迹也不放过,以此来劝说自己这件事是假的:“路易莎是在多伦多上的学,你们怎么会认识?”
裴彻心情很好,把前因后果耐心地讲了一遍。非常客观的陈述,不偏不颇,自己当年犯的错讲得清清楚楚。哈维静静地在沙发上僵化,隔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有病啊?你提的分手现在又说喜欢她?”
他大概知道裴彻有过这么一个前女友,是个聪明又开朗的东方美人。但是他绝对没想到,这个东方美人就是他的同事。
裴彻和谢宜珩演得就是那么回事儿,像极了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哈维被蒙在鼓里,如今真相大白,他气得跳脚,一边摇头一边骂:“见鬼,真是见鬼。”
他走回房间,打算开始自闭,重重地关上门以表示自己的不满。过了一会儿却又出来,五官都舒展开,笑得像是中世纪买完了赎罪卷以为自己能进天堂的农民。
“劳伦斯,你必须要和路易莎重归于好。”哈维语重心长,还拍了拍裴彻的肩膀,对他说:“这样子的话,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就可以常常见到阿比盖尔了。”
裴彻简洁明了地给他指出了滚回房间的最短直线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