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珩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亨利。他应该也是刚刚从爱德华那里回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控制设备的模型的正确率必须到达0.99。
谢宜珩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了科学家和资本家的不同,她被层层相扣的Yes/No条件搞得焦头烂额,资料翻得哗啦作响,连莱斯利都为之侧目。经过了多次修改,老教授的模型终于达到了训练标准,他精神抖擞地拨了拨自己的胡子,笑呵呵地看戏:“路易莎,Couldview的主要业务不就是语音识别嘛?你们应该经常设计决策树啊。”
谢宜珩前几周还在为了客户那个正确率为0.97的决策树加班熬夜,莱斯利这句话又唤起了她灰暗的回忆。看着眼前这个0.99的模型,谢宜珩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决策树最高也就是0.97的。”
亨利“啧”了一声,食指和拇指就这么一捏,向她比划:“这0.02就是猿人进化到智人的两百万年。”
莱斯利在一旁哈哈大笑。谢宜珩被淹没在资料里,认命地开始进化。
…
因为控制设备的监测模型基本上全部改过了,在莱斯利和亨利把最后的模拟方案确定了之后,谢宜珩又去找了一次爱德华。
她刚从楼梯拐角出来,就看见哈维站在爱德华的办公室门口,满脸纠结,手半举在空中,是戛然而止的敲门动作。
她看着哈维维持着这个定格的动作,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走过去轻声问他:“你也是来找爱德华的吗?怎么不进去?”
哈维收回了手,目光闪烁,犹豫着开口道:“爱德华好像是和谁在吵架,现在进去不太合适吧。”
谢宜珩侧耳倾听,实验室里面却没有什么声响,有些怀疑地问道:“没在吵架吧,里面都没什么声音。”
哈维适时地挤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问她:“你和劳伦斯吵过架吗?”
当然吵过。
裴彻和谢宜珩在谈恋爱的时候有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规定,比如两个人不能相互抄作业,再比如吵架的时候,声音不能超过60分贝。
谢宜珩一开始对这个规定根本不以为意,她甚至还对自己的朋友佐伊大放阙词:“60分贝?我这么理智的人怎么可能在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大吼大叫。他完全可以把下限调到40分贝。”
人在愤怒的时候,亦或是心虚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提高音量来自我说服,以增加自己的底气。而事实证明,60分贝显然无法给她提供充分的底气。只是音量再往上走,裴彻就要喊停。
两个人吵过几次架,每次谢宜珩都是气势汹汹地开始,忍气吞声地结束。甚至到最后,两个人都是面对面坐下来,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观点理由,然后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讨论。
这种吵架方式的后遗症就是她失去了冲动的能力。有时候做小组作业,她和佐伊有些口角。她说得头头是道,以理服人,连佐伊都忍不住感叹道:“路易莎,你现在可以去当辩论社的社长了。”
…
谢宜珩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这么丧心病狂的条约居然还存在着。而哈维甚至从不反抗,十年如一日地接受着这个不平等条约。
惨,实在是惨。
哈维一看谢宜珩的表情就猜到了她也是受害者,他有些错愕,又有些幸灾乐祸:“60分贝这个规定的历史这么悠久的吗?”
谢宜珩还没来得及问他“历史这么悠久”是什么意思,实验室里面就传来“哐”的一声巨响,像是电影里的劫匪打破了银行的玻璃。
她和哈维都被着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爱德华·韦斯教授,您认为现在自己走到了太阳底下,所以您有资格来评价我的做法道德与否了吗?”隔着厚厚的门,威拉德的声音听上去嘶哑又暴戾,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像是铺天盖地的海啸奔涌而来:“您还记得您是怎么逼走了伯纳德·艾蒙德吗?为了独揽大权,您可真是不择手段。”
这个“您”字用的讽刺又刻薄,谢宜珩没想到威拉德也有这样的咄咄逼人的一面。他们虽然是在等爱德华,但是里面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再在门口杵着未免有不太合适,想到这里,她转头问哈维:“我们要不要先去楼梯那边?”
哈维沉默地点头,一边走一边摇头:“我服了,爱德华和谁都吵的起来。”
刚刚几个无意间听到的词一直在耳边打着转,她心中不解,爱德华虽然脾气差素质低,但是他的能力绝对是被学术界认可和尊重的。
“不择手段”这个评价,未免有些太过了。
谢宜珩没有接话,她安静地站在玻璃窗前,看着两条笔直的激光臂相交于此,又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又是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一遍遍地往复回响,空洞又悲凉。爱德华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很大声地说:“威拉德,你自己认为这么做万无一失,可这也仅仅是你自己认为。你知道吗,太阳照耀不到的天平,月亮会擦亮它。”
威拉德置若罔闻,连头都没有回,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爱德华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拉丁语说的,哈维听得不太清楚,问她:“他说了什么?”
谢宜珩把那句话的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哈维乐了,说:“还用拉丁语这么来一句?他真以为他是刺杀林肯的约翰·布斯呢?”
她倚在栏杆上,看着哈维志在必得地跑过去,敲开爱德华的门,然后被灰头土脸地赶出来。
“别去了,爱德华在发疯呢。他刚刚摔了实验室里的反射镜模型,现在满地都是石英碎片。”哈维领了爱德华的一顿骂,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递给她一个文件袋:“拿着吧,爱德华让你直接去找劳伦斯。”
狼来了的故事就是这样。第一次听说裴彻高烧四十度,她还有所动摇;这次哈维故技重施,她不打算再上当受骗。谢宜珩接过文件袋,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问他:“又高烧四十度了?”
“不是不是,真的是爱德华说的。”哈维摆了摆手,难得的脸红了一瞬:“他要去检查防震装置,所以今天没有时间。他让你和劳伦斯一起确定控制设备的位置和预期效果,记得明天十二点前把报告发到他邮箱。”
谢宜珩被“明天十二点”这个截止日期给震撼了,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他是在开玩笑吗?”
哈维摸了摸下巴,问她:“爱德华是美国佬,你觉得一个正宗南方美国佬会有幽默细胞吗?”
谢宜珩目光空洞,缓慢地点头。
哈维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不错,你也很有幽默细胞。”
…
谢宜珩回二楼的实验室拿电脑,进门的时候亨利和莱斯利还在讨论威拉德。亨利举着手,信誓旦旦地说:“威拉德脾气比康妮好多了。”
莱斯利气得胡子都在冒烟,问他:“你胡说八道。你一个学计算机的,怎么对楼上那群物理疯子了如指掌。”
亨利“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艾萨克以前就是费曼的学生啊,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艾萨克是亨利去世的爱人。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莱斯利讷讷的,不知道如何接话。亨利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但是他绝对不能去踩这个雷区。莱斯利冥思苦想,正好看见谢宜珩拿着电脑又要出去,来去匆匆像一阵风,半是岔开话题半是揶揄地问她:“去见劳伦斯?”
谢宜珩点头,又觉得不妥,画蛇添足一般的添了一句:“爱德华让我去的。”
莱斯利“啧”了一声,笑眯眯地说:“爱德华总算干了件人事。”
这下轮到谢宜珩哑口无言了。
亨利没莱斯利八卦,他笑了笑,对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快去,别让人家等你。”
似乎每次她去见裴彻的时候,亨利说的都是这句话。
他出院的下午就飞来了华盛顿州,和莱斯利一起天天踩着爱德华的截止期限交报告。几天下来老教授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不少,沉沉的向下坠着。
谢宜珩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他面容疲倦又苍老,无名指上的戒指却闪闪发光,像是故事书里那些亘古不变的童话。
…
裴彻并不知道爱德华给他临时加了一份工作,所以当谢宜珩来敲门的时候,他还有些诧异,撑着门问她:“路易莎?你怎么来了?”
谢宜珩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低着头,煞有其事地说:“劳伦斯教授,我是来找您一起讨论控制设备的。您亲爱的老师爱德华让我们在明天十二点前交出去,希望我们默契配合,不要熬夜。”
她还叫上瘾了。裴彻笑了一声,顺手把空调温度调高,问她:“是中午十二点?”
谢宜珩突然意识到疯子爱德华也可能定的是凌晨十二点,她倒抽了一口气,怀疑地说:“不会是今晚十二点吧?”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爱德华的工作状态,点点头,说:“有可能,我问一下他吧。”
谢宜珩手疾眼快地拦住他:“别,爱德华刚刚才和威拉德吵完架。”
裴彻显然也习惯了爱德华的精神状态,他松了松领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叹了口气:“怎么都能和威拉德吵起来?”
谢宜珩言简意骇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她才试探地开口问道:“伯纳德·艾蒙德是谁啊?”
“伯纳德以前是加州理工的物理系教授,也是LIGO最初的三位合伙创始人之一。”裴彻也不知道为什么威拉德突然会重提旧事,顿了顿,说:“但是他已经离开LIGO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很难被梳理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几位当事人都是三缄其口,丝毫不提伯纳德离开的原因。裴彻是偶然看到爱德华办公室里的旧剪报,才知道LIGO的设计是出自他手:“伯纳德应该是和爱德华有一些想法上的分歧,所以最后才离开了队伍吧。毕竟当时爱德华已经是加州理工的教务长了,NFS肯定不会让他离开。”
谢宜珩还在琢磨着“不择手段”四个字,心里的弯弯绕绕缠成了一团无解的乱麻。她虽然不是正经的物理学家,但是也希望LIGO可以探测到引力波,证明广义相对论的正确性。
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伟大的事。
就像爱德华说的那样,人们很难对真理保持永恒的热情,但至少要怀有敬畏。
但是现在LIGO的几位负责人之间都是一团浆糊,爱德华傲慢至极,油盐不进,而威拉德似乎根本不想和爱德华握手言和。她给出一个方案,两边的意见完全不一致,那为难的就是她。
裴彻也看出了她的顾虑,但他是爱德华的学生,不管如何评价,立场上似乎都是偏颇的。他想了想,非常委婉地替爱德华洗白:“但是不论如何,我觉得爱德华都不像是不择手段的人。”
谢宜珩应了一声,说:“确实,物理就是他的上帝,他不会亵渎他的神明。”
裴彻看完了最后一页的模型图,冷不丁地抬头与她对视,目光通透又澄澈。两人挨得近,她都能看见自己在他瞳孔里的倒影:“路易莎,你昨晚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
当面聊和短信聊很明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谢宜珩强装镇定,轻咳了一声,说:“应该是有空的吧。”
他从善如流地提醒她:“记得不要迟到。”
谢宜珩强压下一口气,辩解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迟到了。”
裴彻轻笑了一声,说:“好。那另一个问题呢?”
谢宜珩坦然地与他对视,开始自我催眠:“其实朋友间的聚会,和一场约会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大概是猜到了她要慢腾腾地打太极,最后给他一个模棱两可地答案,所以还未等她说出下一句,裴彻冲她很缓慢地眨眨眼睛,说:“有或没有,我暂且还不知道答案,不过这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希望对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因为不管是朋友聚会还是约会,都是你所定义的性质,都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的。而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你来赴了我的约。”
他说到最后声音轻缓又缱绻,像是害怕惊醒了一场多年的梦。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华盛顿州的落日余晖浮在他侧脸的轮廓上,眼睫密匝匝地撇开,眼尾是一点上挑的弧度。三分深情,七分温柔被斜阳切割得刚刚好,像极了古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纳西索斯。
她看着窗外那一轮熔金般的滚烫落日,满天晚霞泼洒,听见自己的灵魂在说话:“对我而言确实如此,你也是来赴了我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