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中午莱斯利让谢宜珩去交报告,她看了看日历,不确定地问他:“今天不是颁诺贝尔奖的日子吗?爱德华不会突然暴动吧?”
“爱德华又不是威拉德,”莱斯利睨她一眼,不客气地说:“他生气肯定不会是因为没拿到诺贝尔奖。你看他每天吼人的气势,难道瑞士每天都在颁诺贝尔奖?”
谢宜珩被老教授的逻辑深深地折服了,拿着那份报告就上楼去了。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巧遇见哈维垂头丧气地坐在楼梯台阶上,像是每年期末考试之后,不及格的学生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时的样子。
“你去找爱德华吗?”哈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是她,叹了口气,颇为善良地提醒她:“别去了,我刚被辱骂完。他让我回到寒武纪去,当时生物的大脑发育程度和我比较匹配。”
谢宜珩不听前辈言,坚持要往上走,大有南北战争时期南方步兵雄赳赳气昂昂的不怕死气概。她怀疑地打量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会不会是你自己什么地方算错了?”
“不可能,因为爱德华只是人身攻击了我,并没有质疑我的职业素养。”哈维信誓旦旦地举手发誓,对她说:“真别去了,跟在我后面那个是劳伦斯。你听到刚刚爱德华的咆哮声了吗?连劳伦斯都被吼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找骂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谢宜珩往上走了几级,挨着哈维坐下来,歪着脑袋问他:“劳伦斯回来了吗?”
“可能是上午刚回来的,”哈维连连啧叹,摇头晃脑地说道:“坐一回飞机真的要死啊?我都怕他猝死了。”
裴彻和爱德华应该是在四楼的露台上讨论,说话声不大,但是他们这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内容,什么“布莱恩不愿意”,什么“天体物理学家给出的是反对的证词”。
谢宜珩和哈维坐在楼梯上闲聊,听着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喧嚣,到最后爱德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我是个物理学家,又不是个政客。为什么这些问题会需要我们来考虑?”
裴彻的声线几乎没什么起伏,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您说话声音轻一点,超过60分贝对听力神经不好。”
谢宜珩和哈维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不敢相信裴彻的受众面居然这么广泛。哈维差点热泪盈眶地冲上去给爱德华一个温暖的拥抱,实在没想到连旅行者一号之父都沦为了60分贝条约的受害者。
“说实话,听到这句话,我今天再把数值计算给爱德华重新算十遍都没怨言。”哈维强忍着拍手叫好的冲动,转头对她说:“其实按照LIGO的要求,这份数据我还要抄送亨利和莱斯利。但是我实在讨厌亨利那个阴阳怪气的强调,就没有发给他,不然我怕我今天还要多挨一顿骂。”
“那你之后不用发给亨利了,也不用讨厌亨利了。”谢宜珩笑了笑,对他说:“直接发给阿比盖尔吧。”
亨利是真的打算把两个误入歧途的学生捞回到正道上,学生一号谢宜珩合同都签了,跑了跑不掉。老教授做完支架手术,仿佛是心又多了一窍,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把学生二号阿比盖尔也骗上了贼船。周三的时候亨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阿比盖尔被他抓去当助理了,以后的文件报告全部抄送阿比盖尔一份。
谢宜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喜笑颜开,赶紧打了个电话去人文关怀阿比盖尔:“阿比同学,我们俩再次成为同事了。”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阿比盖尔还在多伦多的大街小巷里飙车。她幡然醒悟,但是为时已晚。不过好在这匹彩虹小马很是乐观的,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来遇见帅哥同事了。”
谢宜珩笑得更开心了:“不好意思,只有三位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教授跟你邮件交流,其中一位还特别会骂人。”
阿比盖尔怒了,电脑那头传来了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声,直接掐掉了电话。
……
哈维听到这个消息,人都僵住了,磕磕巴巴地问她:“哪…哪哪哪个阿比盖尔啊?是我想的那个阿比盖尔吗?”
谢宜珩用手支着下巴,说:“反正是我想的那个阿比盖尔。”
裴彻从楼下下来就看到两个人在楼梯上排排坐,像是幼儿园里乖乖听话的小朋友。他觉得好笑,咳嗽了一声,两个人齐齐回头看他:“你们在这干嘛呢?”
谢宜珩赶紧站起来,对他说:“我要去找爱德华,给他看一下算法流水线的模拟结果。”
“爱德华要去找康妮准备听证会的证词,他今天应该没空。”裴彻往楼上瞟了一眼,手插在口袋里,气定神闲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从爱德华的办公室里出来的:“你直接发给我吧。”
其实最终的结果还没出来,莱斯利还在调整几个频道的参数。老教授虽然一门心思扑在恋爱上,但是匠心精神一点没少,还是吹毛求疵地指出她的格式错误,改得谢宜珩头都大了。
她心里估算了一下剩下的工作量,试探性地问道:“我六点前发给你,可以吗?”
他点点头,说:“可以。”
定好了时间,谢宜珩回实验室继续改格式。莱斯利拿着个手机凑诺贝尔奖的热闹,兴致盎然地看各位热门候选者推特下面地评论。到将近傍晚的时候,莱斯利寻迅速地套上外套,跟她挥手说了再见,动作快得让谢宜珩瞠目结舌。
莱斯利实在过分,走的时候还体贴地给她关了灯,她一觉睡到了九点半,才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实验室里是黑黝黝的一片,谢宜珩磕磕绊绊地摸着黑往门口走,揉着眼睛去开门,看清了来人那张清隽的脸,又重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怎么是你?”
他今天要是不来,谢宜珩就得在这过夜。裴彻叹了口气,看了眼黑漆漆的实验室,问她:“莱斯利呢?”
谢宜珩打了个哈欠,说:“约会去了。”
他了然地点点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尽量放缓了语气,问她:“你的报告呢?”
他进来的时候没开灯,身影隐没在粘稠的夜色里。谢宜珩遥遥一眼望过来,只能看到一个不真切的轮廓。临着窗口的一盏路灯洒进来几缕昏黄的光线,她勉强能看清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拉出了一个危险的钝角。
九点半了。
面前站着的人时间观念比石英表还要强,说了六点发给他的模型就不能拖到六点零一秒。她这次倒好,直接摆架子拖延到了九点半,真的很像姜翡爱看的宫斗剧里那种恃宠而骄的无脑贵妃的影子。谢宜珩一下子清醒了,忙不迭地认错:“不好意思啊,我刚刚睡过头了。”
裴彻“啪”地一声把灯打开,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那现在赶一下吧。”
谢宜珩第一次碰到裴彻这么和颜悦色地处理她的迟到事故,差点以为这人转了性,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他拉开椅子,在先是钱面前坐下来,侧影很像亨利当监工时的样子。他语气平平:“快点开始吧,爱德华说今天十二点前给他。”
莱斯利走的时候没关仪器,各色的按钮和信号灯交替闪烁着,像是都市里交相辉映的霓虹灯。裴彻看着显示器上实时更新的噪声捕捉,很难看出来这是波形图。曲线高高低低,棱角分明,像是在正负轴上插了密密麻麻的刺。
他刚要问谢宜珩左下角那个没标注的噪声信号是什么,转头的时候却看见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易拉罐。他怔住了,问她:“你怎么开始喝苏打水了?”
谢宜珩满脑子都是信号触发的延迟时间是多久,根本没注意到他奇怪的语气,头也不抬地说:“我喝了挺久了啊。”
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问这个问题的人是谁。空旷的实验室里有几秒诡异的缄默,像是被无限地拉长,直到电脑屏幕上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跳动,“滴”的一声轻响。谢宜珩最后敲了一下回车,拿起那个空空的易拉罐,干脆利落地扔到桌边的垃圾桶里。
这个动作掩耳盗铃的意味实在太明显,但他没戳穿,只是静静地,近乎是专注地凝视着她,像是看着那顶失落多年的月桂树王冠。
漆黑的天幕被几道明亮的电光撕破,沉闷的雷声从远处呼啸而来。裴彻看着玻璃窗上附着的星星点点的雨珠,仿佛从一场冗长久远的旧梦中被唤醒,斟酌片刻,问她:“你带伞了吗?”
这是高中每节化学课下课时谢宜珩的标准开场白,可惜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这显然已经不是她暗搓搓地撩裴同学的年代了。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下,一无所获,诚恳地认错:“我好像真的没带伞。”
裴彻之前说要一模一样地追她一遍,没想到他说到做到。世界像是真的被奇怪地颠倒了过来,两个主演之间的旧剧本被彻底掉了包,又把那场戏从头到尾演了一遍。
她开始喝青柠味的苏打水,他会在雨天的时候忘了带伞。
像是无机化学里的置换反应,他们被换了个位置,
裴彻其实带了伞,但是傍晚的时候爱德华要去检查激光臂的外体,被他借走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不太确定地说:“等我们把这个模型处理完,应该就雨停了吧。”
等几个频道全部调试完,已经是十一点。裴彻人就在这里,也不用在发什么邮件。他从自己电脑的数据库里随便挑了一个设定的引力波信号,输到匹配滤波器里面,看着此起彼伏的波形不断更迭着。
谢宜珩困得快要圆寂,竭力睁着眼皮,问他:“好了吗?”
裴彻敲了敲她脑袋,笑着说:“好不好不是得问你们流水线的处理速度吗?走吧,模拟出来的结果明天早上会自动发到爱德华邮箱的。”
她“哦”了一声,站起来一股脑儿地把电脑和一堆文献塞到自己包里,好声好气地问他:“那可以走了吗?”
裴彻说了声可以,替她关了窗和灯,站在实验室的门口等她出来。谢宜珩困起来反应速度都变慢了,磨磨蹭蹭地收拾完了东西,走出来把门带上。
雨果然已经停了,从控制中心到停车场地那段路积满了雨水,远远望去像是一大面平滑的镜子,照着漆黑的天穹。谢宜珩盯着那滩积水发愣,那一小块漆黑的天穹是宇宙某个角落的倒影,往无穷的远方蔓延着。瑰丽的仙女座星云,明亮饱满的车轮星系,还有在宇宙中回荡着的引力波,都藏匿在那一洼积水里。
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那个再平常不过的水洼里,那些彼此碰撞着,交融着的涟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引力波。
手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裴彻看了一眼推送消息,说:“今年的诺奖得主是三位日本科学家。”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叙述着木已成舟的客观事实。
谢宜珩想,恐怕威拉德在路易斯安那州要彻夜难眠了。
“但是最近威拉德确实没再来找我了。”谢宜珩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洼,说:“是因为之前有风声说爱德华想和GEO600合作吗?”
“威拉德怎么会愿意去和GEO600合作,他恨不得把Virgo天文台都从合作名单里剔除出去。爱德华前天还在和威拉德争执,就是为了这件事。”看着她要往水坑里踩,裴彻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无奈地说:“好好看路。”
谢宜珩讪讪地刮了刮脸,跟他并排走着,被萧瑟的夜风一吹,多多少少清醒了些,于是随口提了一句:“托马斯和佐伊结婚了。”
“他们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吧。”裴彻侧过头,状若无意地问道:“托马斯和你说什么了吗?”
谢宜珩“啧”了一声,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随便聊了几句。我还挺好奇他们家今年生意怎么样。”
“我上一次看见托马斯,还是他参加诺贝尔奖颁奖仪式的时候。”她慢悠悠地走着,笑了笑,说:“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呢,说拿了HMPC的奖就可以受邀了,没想到他真的去了。”
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令人莞尔的俏皮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件鲜血淋漓的事拖出来。他沉默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话都是不成文的冒犯,只好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这话说得轻松,好像诺贝尔奖是小镇里的市集,村民们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赶一次集。谢宜珩笑了一声,很配合地搭腔:“好,以后再去。”
已经将近午夜,LIGO周围都是辽远开阔的空地,她几乎可以听见雨滴从树叶上滑落的声音,“啪嗒”一下,像是砸在了谁的心上。谢宜珩闷着头走了一段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哈维今天早上的那句“我都怕他猝死了”,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他在华盛顿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之间来回奔波,又陪着她加班到三更半夜。就因为她心底藤蔓一般纠葛缠绕着的自私和一点不可言说的意难平,好像她是骄傲明媚的斯佳丽,又像是长满了刺的大马士革玫瑰。
他侧脸的弧度被月色模糊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是难以言述的温柔。他顿了顿,说:“不过分。”
这句话没起到任何的宽慰作用,谢宜珩感觉自己被哈维附了身,更沮丧了:“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过分的。”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谢宜珩没反应过来,惯性使然,一下子撞在他的背上。力道不重,但也不轻,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垂着眼,低头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他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得认真要命,像是大学里那种一丝不苟的教授背着手写板书的样子:“路易莎,我很喜欢你。基于不打扰你的生活的前提,这样的喜欢是我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这会成为你的负担。”
他们像是中世纪的领主,各自有各自的骄傲和偏执,沉湎在王国给自己带来的荣光里,给领地修筑了高高的城墙,关闭了城门,不许一个外邦人进来。却又不甘心闭塞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好站在城墙上,日夜眺望着对面贯穿天地一般的塔顶。
他的喜欢打扰的是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她的生活,当然算不上恼人的负担。偏偏他的声音低沉又和缓,谢宜珩一时心如擂鼓,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包,很慢很慢地说:“不算打扰我的生活。”
她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辞地说:“好。”
谢宜珩莫名其妙地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她不怕死地去问裴彻,为什么他的眼睛会是太妃糖的颜色。他当时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一些不太有人情味的答案。只是后来她见到乔舒的时候,发现乔舒的眼睛也是这样温柔的颜色。
可能是遗传吧,她这么想着。看见路灯下自己的身影带着一点点有年代感的褐色,倒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史前的小昆虫被无声地禁锢在他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的一更和今天的一更放在一起啦!!!我欠的债全部还清了!!
(大家好,又是一个月的月底了,我会携带着大批即将过期的营业液,出现在我自己的感谢名单上。如果大家看到了,请不要耻笑勤俭持家的我)
害!!!要是对于加州和华州没概念的话!!大家就想想日理万机的顶级帅哥为了见你一面从杭州开车到北京,这谁顶得住啊??!!!
我反正在电脑前写得冒粉红泡泡!!!
ps:乔舒是又美又飒的婆婆!!是裴彻他妈啦!!!!
感谢在2020-03-2823:59:31~2020-03-3004:0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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