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感柔软的围巾擦过脸颊,是清浅的鸢尾花和杜松子的气?味,像是圣诞节下着雪的清晨庭院。他?都不用猜,就知道某人不但拿错了?围巾,还?换了新香水。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希克斯闲来无事?,信手翻开一本飞机上的杂志。购物杂志的扉页上是很知名的厨具品牌,金发?女郎系着围裙,带着厚厚的烤箱手套,对着镜头扬起红唇。
希克斯摇摇头,连连感叹:“你觉不觉得?最近几年经济萧条了,当全职太太的人越来越多了??共和党的有些议员都拿‘厨房太太’来当竞选噱头了?,关键是选民?还?很吃这一套,真?是疯了。”
全世界对于“太太”这个角色好像都有种笼统又相似的认知,要温柔俏丽,又要善解人意,最好像是五十年代画报上的厨房太太,满心满眼都只在育婴室和厨房打转。
希克斯的嘴永远停不下来:“…虽然我还?没见过你那位女友,但是这位未来的居里夫人一定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井井有条,非常有时间观念,而且数学比雅斯佩尔·哈德还要好。”
和海报太太温柔俏丽的形象大相径庭,谢宜珩骄傲,固执,聪明绝顶,爱看加洛林王朝的野史,唱片放得乱七八糟,家里的酒柜永远是满的,还?有购物狂的潜质,他?至少在浴室里能找到五种气?味不同的洗发?香波…而且还?不算上她鬼鬼祟祟藏在储物间的一大箱。
最大的问题应该是没什么时间观念,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晚到五分钟十分钟算什么?她晚到几分钟,他?等上一会儿不就好了?。
想到这里裴彻才惊觉有什么不对,谢宜珩固执地抗拒沟通,屡屡又屡屡地逃避,他?曾经气?恼过她的沉默,也因为自己的傲慢饱尝苦果。拉锯的过程足够漫长,无数的词汇和意象缓慢沉淀下来,譬如“Amireux”和“Nervum”,某种平衡的,共通的,无需诉诸于口的默契因此达成。
他?只觉得?她是王朝的冠冕,光芒无可挑剔。
希克斯有点同情地看他?一眼,说:“需要给你注射一针肾上腺素吗?”
裴彻摇头,果断拒绝:“不需要。”
“不好吧,你别躺着去求婚。”国会议员松了松领带,凑了?个脑袋过来八卦:“我是过来人,肯定比你懂。结婚和date不一样,就好像是木桶理论。date看的是桶的长板,对方最吸引你的那个点,让你跟她在一起;结婚看的是短板,对方最要命的缺点决定了?你跟她能在一起多久。懂了?吗?”
你懂我懂他?也懂。保守派怎么讲话都是唐纳德·特朗普的口气?
裴彻解锁了?pad,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找出《GroupTheoryinNutshell》的电子书,递给旁边的人:“复习一下。你现在怎么都开始拿木桶理论讲道理了??”
希克斯保持虚伪笑容,礼尚往来,从自己的包里翻翻拣拣,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给他?,无比真?诚地说:“了?解一下。斯特凡诺·吉亚诺蒂先生,东海岸最出名的婚姻咨询。你以后…咳,有问题可以找他,如果说是我的朋友,可以打八折。”
“八折?”
“一个小时五百刀,八折很有用的。尤其是你的太太丝毫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概念,爱找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去抱怨。”希克斯叹了口气:“多年朋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重新把卡片递回去,忍着笑:“你结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希克斯结婚是两三年前的事?。工作性质的缘故,偶尔国会议员会来洛杉矶出差或是演讲,两个人还能见上一面。话题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譬如最近又在为竞选资金发?愁,譬如和某位很漂亮的女士在一起了,又譬如准备订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行的友人震惊得?表情凝固了:“你不是上个月才跟她交往吗?”
希克斯还不知道婚姻咨询服务一小时收费五百美刀,想了想,一脸憧憬地说:“你知道的,因为安珀很特别…或者说,她带给我的东西,可以让我相信,她一直都会陪我走下去。”
那两个人在边上聊天的声音太大,连爱德华都听见了?。爱德华皱着眉头,向他?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扔掉网球拍,朝着左边大吼:“两个蠢货,说话声音轻一点!”
希克斯也扯着嗓子跟爱德华对吼:“对不起!!我就是太开?心了?,精神上的高度愉悦,Laetitia的状态,您知道吗?忘了?您不爱听这些了?。”
一位意裔同事?曾经酒后失言:“我最讨厌英语,因为英语非常浅薄,非常愚蠢,非常美国。”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都当作醉话来听,但是事实?如此。所有深沉的,欢欣的,雀跃的情绪被含糊笼统地称为“Joy”,黄金时代之后的语言简化又简化,更加懒惰更加敷衍,常常用一句“I’msohappy”一笔带过。
希克斯的面孔和那位同事?逐渐重叠,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他?还?是想起一双遥远又明澈的眼睛,想起她说话时咬字和停顿的节奏:“Gaudium和Laetitia的语义完全不一样。不是我吹毛求疵,这可是西塞罗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剧本要怎么改了,我觉得?用哪个词都不对。”
当然不一样。Gaudium是笃定的,知道自己可以绝对占有当下或将来某一段时间的幸福时精神上的欣悦;Laetitia恰得其反,说的是人类被一种轻松的,毫无负担的快乐所占据头脑。
他?把书往后翻几页,在书脊处稍稍一压,递给她,“用Laetitia比较合适吧。这一幕女主角也才十几岁,她所认为的‘绝对占有’很可能是有局限性的,Gaudium的分量太重了?。”
谢宜珩“哦”了?一声,蛮不讲理地抽走他?手上的书,“啪”地一声直接合上,往胳膊肘下面一垫,托着下巴地看着他?:“可我偏偏想要这么重。”
非常嚣张的明知故问,本质上是一种冒犯,但是他并不觉得?无礼,甚至对接下来的谈话心生期待。
他?心思不在网球上,犯了几个大意的错,一盘也就结束了?。等他?回到休息区,希克斯还在分享爱情故事?。裴彻在希克斯旁边坐下,拧开一瓶矿泉水,好整以暇地问他:“Gaudium和Laetitia?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希腊哲学了??”
希克斯洋洋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大学时上过几节课,可惜我资质平平,只拿了全班第一名。”
坐在一边的友人听得云里雾里,试图加入对话:“那什么Gu…结婚就是Gaudium的意思?这是什么语言,古英语吗…?”
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把人类当棋子推动,古希腊悲喜剧六千多页都讲不清楚Gaudium和Laetitia的不同。爱德华已经提着拍子过来了,下一秒就要揍人,希克斯愉悦地一挑眉毛:“要是这么容易就拥有Gaudium,爱德华三十岁的时候就该带着诺奖退休了?。”
他?了?然地点头,停止这个话题,微笑道:“什么时候的婚礼?”
被时间考验的不是所谓的爱,当感情的跨度越长,对于彼此之间成长的要求越高。
如果当这段感情的跨度是漫长的一生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对于彼此间期许和积累的要求了?。
你要怎么样才在上帝的面前发?誓,我身边的这个人,听得懂我的每个词汇?会一直跟随着我的步调?会一直成为我的同伴?
数字值得信任,字母不会骗人,某个定理下的计算结果永远会精确无误。但是人不一样,人是无数变量和不确定因素的总和,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难以揣摩,再高明的学者都计算不出一个人一生的轨迹。
他?承认自己的刚愎自用,承认自己与爱德华如出一辙的偏见和傲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无法心悦臣服地把手放在《圣经》扉页上。
*
八卦传千里,打完网球回来的第二天。哈维就来跟他?谈起希克斯的新娘,顺便聊到婚姻话题,对这种不结婚的理念非常不解,“过不下去了,离婚不就好了?吗?”
离婚被这人说的仿佛是出门买杯咖啡一样简单的事?,裴彻匪夷所思地盯着哈维看了?几秒,问他:“那你干嘛要结婚?”
哈维张了?张嘴,想反驳他?,但是发现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你有本事永远别结婚。”
他?点点头,说:“确实没这个打算。”
但是世事?总有例外。
…
飞机引擎在轰鸣,边上乘客玻璃杯里盛着苏打水,柠檬味,加满冰块,冰块撞到玻璃杯壁,叮叮当当的响。裴彻闭上眼睛,记忆回到某个精确时间点。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木门被推开,当谢宜珩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对她没有任何期许和要求。
她是什么样子,我的同伴就应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星球的所有组成可以在一张元素周期表上被找到,关于宇宙的全部可以被概括成一个公式,誊写在一张白纸上。存在物质的组成构造远比人们想象的简单,真?正复杂的有无数个答案的是一个个宏大的,关于爱和情感的命题。
这些命题被哲学和宗教抽象化,虚无缥缈的不可知性只能用语言来描述来定义。通过交涉和长谈,争辩和解释,语言的共性被打通,模糊的,只存在于彼此间的意象被万分艰难地驯服。
他?站在与陈杂情绪同源的,可以被并称为没有任何边界感的,铺天盖地涌来的澎湃感召前,发?现自己束手无策,缴械投降。
好在这个命题里只有两个人,另一位又聪明绝顶,甚至不需要脱口而出某个达成共识的单词,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好在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
希克斯还在一边说废话:“有一说一,我很支持自由婚姻,但是西敏寺吧…嘶,就是有点过了?,浪漫得?有点没分寸了,那个氛围…就是太重了?,你懂我意思吗?”
裴彻转过头去,对希克斯说:“库里好像还有一本逻辑学的书,要是这本看完了?,可以看看那本。”
国会议员在怨恨的目光中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他?的大衣左侧口袋里有一张小小的宝丽莱相纸,触感细腻的丝绒盒子就在相纸边上。
十一世纪建造的大教堂,九个王朝君主加冕典礼的举行地,桂冠诗人和那位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先生都埋葬于此。西敏寺这个地方确实?太重了?。
洛杉矶飞往伦敦的航线,一路往西,刚好经过大西洋上的晨昏线。裴彻看向飞机舷窗的一瞬间,厚厚的云层下短暂出现金黄色的碎片光晕,黯淡空旷的夜空星辉点点,光芒闪烁,明明是清晨,他?却想起在波士顿的另一个流光溢彩的黄昏。
于是他在一片璀璨夺目的云霞中闭上眼睛,轻声说:“可我偏偏想要这么重。”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