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九年前……”姬浩然缄默许久,终于开口。
九年前?正是姬浩然和尤氏成亲的前一年,那个时候,老忠勇侯还在,姬浩然才刚满十五,跟着老忠勇侯在山西大同?卫戍边。
姬浩然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战火连绵,血与火交融的惨烈往事?。
鞑靼人突袭边境几个村庄,他得到消息,带着自己的部下飞驰救援,却迟了一步。赶到时,鞑靼人的骑兵刚刚撤退不久,留下被付之?一炬的村庄和遍地哀鸿。
东西被抢光,青壮年被屠戮殆尽,年轻的女人被掳走,整个村庄只幸存几个悲痛欲绝的老人与孩童,哭声一片。
姬浩然目眦欲裂,身为战士,却不能保护自己国家的子民,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人和孩子看到他们,眼中露出了光,哭着求他救人。被掳走的是他们的女儿和母亲,他们的亲人。落入鞑靼人手中,会落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姬浩然问清楚前来袭击的是鞑靼人的一个小队,留下军师和部分士兵安置百姓,自己带着剩余的士兵去追赶那队鞑靼骑兵。
他们沿着马蹄印一路追踪,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追上了那队鞑靼骑兵。一番血战,他们全歼了这队骑兵,却没有见到被他们掳走的年轻女人。
审问之下,他们才知,对方在不久之?前兵分两路,一队将女人押解回他们的营地,另一队则打算回头,继续劫掠村庄。
现在伏地听声,还能听到前方的马蹄声,嘶鸣声,以及女人绝望的哭喊声。
他们马不停蹄,追进了茫茫草原,发现明明伏地能听到前面的动静,却怎么也追不上对方。太阳渐渐西移,悬挂在草原的尽头。一行人精疲力尽,忽然意识到:他们迷路了。
四野茫茫,风吹草动,来路不知,去路难觅。除了他们这一队深入草原的孤军,天地间竟似再没有旁的人存在。
这一迷路,就是两天两夜,一路一个活人都没有碰到。干粮殆尽,士气低落。
姬浩然懊恼之极:他不后悔追出来救人,却后悔自己年轻气盛,太过冒失。身为主帅,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甚至连个向导都没带,就贸贸然带着收下的士兵进了草原深处。
夜间,姬浩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大丈夫合当马革裹尸还,连敌人都碰不到,就葬身在草原中,也死得太窝囊了。
他不能就这么认命,索性起来,朝着月亮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也许,老天保佑,他能碰到鞑靼人呢?
他听到了前面的水声,似乎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弯下腰,掬了一捧水,清洗着面容。
姬浩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
月光下,他悄悄拔出佩剑,脚步轻灵如一只豹子,挨近那人,剑出如风,架上对方的脖颈,沉声喝道:“不许动!”
那人一声惊呼,慌张地回过头来。
姬浩然看到了一张娇美动人的面容。
是个姑娘家?
少女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多大,脸儿小小,下巴尖尖,弯弯的柳眉,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高鼻菱唇,肤色如蜜,竟是罕见的美貌。
只是,着实狼狈了些。
她浓密的黑发乱蓬蓬的,胡乱编了两条辫子,垂在身前。身上的衣裙又?脏又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小羊皮的靴子也灰扑扑的,裂了好几道口子。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眼中迅速泛起一层水光。
姬浩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少女蓦地扑过来,用带着山西腔的大辉话惊喜地道:“你长得一点都不像鞑靼人,你是大辉的将军对不对?”
姬浩然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将剑后撤。
少女全无所觉,眼睛晶亮地看着他:“你是来救我们的吧?”
姬浩然被搞糊涂了,剑依旧抵上她的脖颈,戒备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还一点儿都不怕他?
少女看了脖颈上的佩剑一眼,意识到什么:“你,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
姬浩然冷着脸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救人的?”
少女道:“这里已经是草原深处,大辉的军伍一般不会来这里。昨儿巴音部刚抓了一批大辉的女人回来,你就在附近出现,肯定是来救她们的。”
姬浩然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机灵。”
少女得意道:“那是,我要是不机灵,怎么可能从巴音部逃出来?”
姬浩然一怔:“你是从巴音部逃出来的?”
少女点点头,给他看自己的手腕:“你看,绳索捆绑时勒出的红印还在呢。”
姬浩然低头看去,果?然看见她手上新鲜的勒印。
少女道:“脚上也有。我好不容易磨断的,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
姬浩然还是不信她:“你就这么逃出来了你一个小姑娘,也不怕在草原上一个人都碰不到,活不下去?”
少女笑眼弯弯地看着他:“这不是碰到你了吗?”见姬浩然脸色肃然,吐了吐舌,正色道,“你怎么这么严肃啊?我也是被他们掳去的。逃出来,就算饿死,就算被狼吃了,也总比留在那里被他们欺辱的好。”
那些人将女人掳去能有什么好事?何况,眼前的少女又是如此灵动美丽,继续留在那里,会落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姬浩然有些信她的话了,想了想,问道:“他们在哪里,你还能找到?”
少女点点头。
姬浩然又问:“你敢不敢再回去?”
少女眼睛一亮:“回去救人吗?”
姬浩然点点头。
少女道:“自然是敢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们有多少人,什么时候会入睡,哨兵有几处。”
姬浩然惊讶地看向她:“你可真是厉害。”
少女得意地道:“那当然,不然,这么多人,怎么只有我能逃出来?”又?横了他一眼,“小将军不要‘你’啊‘你’的叫我了,我有名字的,叫阿云。”
有了阿云带路,姬浩然带着手下悄悄摸到了鞑靼人的巴音部,趁夜奇袭,歼灭了巴音部大半,活捉部落首领巴音,救回了村中被掳的女人,建下奇功。
有巴音部的俘虏做向导,姬浩然带着手下顺利将被掳的女人送回了村庄,望着最后留下的阿云犯起了难。
阿云病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问她家在哪儿,只是流泪。
后来他才知道,阿云的母亲是奴隶,因为容貌美丽受到她父亲的宠爱,生了阿云。却因为出身的缘故,母女俩在家中备受歧视与欺辱。阿云之?所以会被巴音部抢去,就是因为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看不顺眼她,故意设计。
她这样回去,不会有好下场。
姬浩然感念她带路之?恩,怜惜她的命运,将她以侍女的身份带回了家。
他们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他闲来教阿云读书写字,阿云照顾他的起居,高兴起来,会唱小调给他听。
朝夕相处,不知不觉,情愫渐生。
姬浩然决意娶她为妻。他将事?情告诉了老忠勇侯。老忠勇侯久在边关,见惯生死,倒是开明。他并不计较阿云的门第身份,只提醒姬浩然,既然是想要娶来当妻子的姑娘,就要给她尊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姬浩然深以为然,回去后就欢欢喜喜地问阿云家在哪里,姓氏为何,他好上门求亲。
阿云白了脸,问他,两人一直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不好吗?
姬浩然心中奇怪,笑着告诉她,他想娶她为妻,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阿云不见了,留下一封信。信的前半段,就是初妍看到的那些诗的摘抄,后面还有一页,却是诀别。
她感谢了他这些日子教她读书写字,给她庇护,让她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随即笔锋一转,说她不能嫁给他,信的最后是两行字:
与君长别离,余生不复见。
没有其它解释,她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姬浩然发疯般地找人,阿云却仿佛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再无?踪迹。
再次相见是在半年后。
大同守备乔四海大败鞑靼阿木尔部,活捉了阿木尔部酋长的长子。阿木尔部酋长为了救回长子,向大辉称臣纳贡,并献上部落第一美人,酋长的幼女乌云。
姬浩然在见到乌云的一瞬间就惊呆了。少女身姿窈窕,肤色如蜜,弯弯的柳眉,清泉般的明眸,不是他的阿云又?是谁?
阿云竟然是阿木尔部酋长的女儿!
她是被阿木尔部掳去的大辉女子所生,在酋长的诸多子女中地位低下,偏又生得貌美,被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推出,做了牺牲品。
阿云似乎也看到了他,目中泪光闪过,很快扭过头,只作未见。
当晚,姬浩然就绕过守卫,悄悄潜入阿云所住的地方。他想问她为什么要骗他,想偷偷将她劫走,却在望见她泣不成声的模样时一溃千里。
她不能跟他走。她恨他的父亲和兄长,可她还有娘亲,从小庇护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娘亲。若她跟他走了,她的娘亲就再没有活路。
何况,她又能以什么身份跟他走?
她隐姓埋名,像从前一样跟在他身边,一旦被人认出,姬家就是大祸临头;两人一起远走高飞,他的前途也就全都毁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姬浩然失魂落魄地回去,大病一场。醒来,阿云已被送入京城,颇受先帝宠爱。老忠勇侯也认出了阿云,见姬浩然执迷不悟,怕他干出蠢事,一边叫姬凌安来劝他,一边快刀斩乱麻,帮他定下了亲事。
姬凌安劝他,为了阿云的安全,他也该娶亲,让父母放心,也让阿云安心服侍君王。否则,一旦他们的往事?被揭露,忠勇侯府和阿云都不会有活路。
初妍安静地听着姬浩然说完。姬浩然说得极慢,血淋淋的伤口撕开,情绪几度濒于崩溃,几乎难以继续。
初妍垂眸总结:“所以,哥哥因为害怕被六叔揭发,你与先帝的妃嫔,异族之女有私情,宁愿委屈母亲,委屈嫂嫂,委屈恩成和义来?”
姬浩然身子一僵:“不是,此事若泄漏,他们也落不着好……”
初妍打断他:“先帝已不在。此事若泄漏,哥哥原本就不知她的身份,只是无心之?失。纵有罪过,陛下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不念哥哥的救命之恩,要牵连我们全家吧?”她冷静地道,“哥哥如此委曲求全,说到底,更多的原因是为了保护她吧?”
这才是他说不出口的真正理由。
姬浩然哑住。
初妍轻笑一声:“哥哥还真是痴情种子。”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姬浩然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终是颓然低下了头,低低道:“她是个可怜人。”
初妍道:“我很同?情哥哥和她当年的遭遇。可这世上又?有谁不可怜?哥哥,你别忘了,你已经娶了嫂嫂,你有母亲,有幼子,他们都需要你的守护,而不是成为你痴情的牺牲品。”
姬浩然沉默许久,开口道:“悠然,你喜欢过一个人没有?”
初妍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喜欢……一个人吗?
没有,她从来没有。
上辈子,她还没来得及情窦初开,就成了宋炽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心配合他为卢夫人复仇,她与诚王伪装相恋,使尽手段博取卫昀的宠爱,这种柔软的、珍贵的情感被她当作筹码,早就在残酷的生存考验中消失殆尽。
她似乎不会喜欢人了,也不会回应人。她不会像姬浩然这样,全身心地眷恋一个人,甚至为了对方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这辈子,不管是宋炽、卫昀还是诚王向她表白,她想的只有躲避和拒绝。
潜意识里,她就不信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宋炽是因为功法?的意外,要对自己负责;卫昀是因为喜欢自己知道怎么取悦他;而诚王,则是因为那个梦。
自己这样的人,从黑暗中回来,根本不配得到真正的喜爱,不配得到一颗真挚的心。
姬浩然道:“你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会知道,什么是情难自禁。有的时候明知道是错的,却控制不住去那么做。”
初妍道:“可你已经有了嫂嫂。”
“是,”姬浩然黯然道,“所以我将她埋到了心底,不会去打扰她,也不会让你嫂嫂知道她的存在。我会努力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好好待你嫂嫂。”
初妍质问:“你的好好待她,就是由着六叔作威作福,让她和她的孩子受委屈?”
姬浩然双拳握紧,良久,苦笑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会处理好。”
初妍看着他:“哥哥,休要再让母亲失望,让嫂嫂失望,让我失望。”
姬浩然道:“你放心。”
初妍望着他神情憔悴,仿佛陡然间老了十岁的模样,不由生起茫然: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叫人失去理智,情深至此,明知是错的,还一再为之吗?会把自己逼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吗?甚至将家人全置于脑后。
是,阿云可怜,难道被蒙住鼓里的嫂嫂就不可怜?被贵哥欺负,被父亲忽视的恩成就不可怜?姬浩然是怎么把自己的日子一步步,过得越来越糟的?
若换了宋炽,定不会把事?情搞得这般一般糟吧。
不,若换了宋炽,他根本不可能对人如此情深,更不会失去理智拖累家人。那个家伙,应该是永远能冷静地计算得失,做出最有利于他选择的那种人吧。
他根本就不会把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宋大人:不,我会!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感谢以下小天使:(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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