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折散碎的异响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划过耳畔。
狄烻凝滞的双眸终于泛起一丝微动,抬眸望向栏外的天井。
积流成溪的青石板上,几块从檐头冲下来的灰瓦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雨太大了,残破的屋顶四面漏风,落水如雷,嘈杂得连他也有些心烦意乱。
片刻怔愣之后,他移回眸,食指轻点,一下一下碰触着手边的西域短刀。
那刀旁还有一张揉皱的信笺。
“生无留恋,可否一见。”
他剑眉紧蹙,目光渊沉似海,仿佛这八个字已经深印其中。
雨声中传来促促的踏响。
他收起短刀,把信笺反扣在案头上,抬眸见阿骨绕过半坍的侧廊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案上。
“大公子,用晚膳吧。”
狄烻垂了一眼,托盘中是一碗加蛋的白水面,还有两碟佐餐的酱味。
“这里尚且不比洛城,非常时期,以后不必再麻烦单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侧旁只有半幅牖扇的窗前:“今日突袭伤亡如何?”
“已经统算过了,斩敌三百余,咱们死伤倒不多。不过……军中染病者不少,且多数卧床难起,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元气大损。”
阿骨跟在近旁回话,不自禁地面露愁容:“好在那些僮蛮连败了几阵,被斩首数千级,一时之间恐怕是耗子不敢出窝了,咱们正好趁机急调江陵、夏口各镇府兵补员,只恨这鬼天气总没个晴的时候,真他娘的误事!”
可不是么,阴雨连绵,不知不觉又下了十来天,这南疆的雨仿佛没完没了似的。
漫天暴雨倾盆,风一裹,便一阵阵的卷进廊下,那溜风灯的纸罩子受了潮,火光黄朦朦的糊成一片。
“调兵只怕没那么容易,还会处处掣肘,就算调来了,受了瘴气也要染病,不用多久就垮了。”
狄烻的目光穿透雨帘,又越过院墙,望向残破荒败的街市,不知在看些什么。
“眼下只有募兵了。”
“募兵?”
阿骨一惊,若有所思道:“大公子的意思,招募本地乡人流民入伍,便不怕他们水土不服,况且本乡人守本乡土,也不用担心士气。可募兵须得朝廷下旨,私下里做是大忌,咱们好端端的被调离洛城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朝中此刻定然在盯着大公子……”
话没说话,已被狄烻扬手打止。
“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旦坐失良机,等僮蛮缓过这口气,不但白流了将士们的血,反而更给了人家口实。你只管放胆子去做,敕令的事,朝中自会有人帮忙。”
阿骨应了个“是”,跟着恨声跺脚:“娘的,这打的什么窝心仗,要是咱们中州神策军在,哪怕只有几百人,也早将这些土蛮料理了。”
无奈的叹口气,刚要退下,忽然又被狄烻叫住。
“选个人,到中京和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走一趟,探探可有什么事没有。”
相隔千里之外,这时候还管那里做什么?
阿骨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躬身领命去了。
雨势依旧,滂沱如倾盆倒灌,夜光映着狄烻的双眸,反而愈发显得沉静。
默然半晌,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回身将那柄西域短刀还入鞘中,带在身上,撑伞绕过屏墙,从条门转入后进的院子。
那里更加荒败,满地碎石乱草,若不是还留着几处断壁残垣,几乎和郊野无异。
然而在那院中却有一株石榴树孤零零的立着,居然奇迹般的没被战火吞没。
他走出廊外,站在雨地里看。
那树上果实结得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全都压垂在枝头,青黄的外皮已经渐渐渗出嫣红的颜色,将熟未熟。
雨水捶打,大风撕扯,看似摇摇欲坠,却又一颗颗顽强地咬紧在枝头上,挣扎坚守,没有一个被打落下来。
注目之际,他早已觉出左近潜藏的难耐,叹声摇了摇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
背后传来脚步声,踏着水响更显得迤迤沉重,并没有走近,还隔着一段就站住了。
狄烻回过头,终于又看到这个刁蛮大胆的小丫头。
她没有撑伞,身上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衫布裙,原本娇丽绝艳的小脸脏兮兮的,被雨水冲得污迹横流,莫名有些滑稽,但啮唇轻颤,俏目中盈盈欲滴的样子,又说不出的可怜。
下一瞬,她嘤声扑入那他怀中,紧紧抱住那坚实精干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
狄烻下意识地也将她完全湿透的身子搂住,手顿了下,还是慢慢探到后面,一边轻拍,一边把她往伞下护了护。
“出了什么事?”
像是被这话戳痛了心事,谢樱时泪如泉涌,身子扭了几扭,登时哭得更凶了。
只这短短的片刻间,他衣袍早已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两人只隔着单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再加上细微的挨蹭,连雨水也不显得湿凉,反而烘捂得发暖。
他分明能感触到她身前玲珑有致的起伏,温软中还能觉出怦然的心跳,不由眉头一蹙,手按在肩头上想把她推开。
怀中的少女像是已有察觉,双臂先一步将他抱得更紧,两手还紧紧攥着衣袍的后摆,一副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
狄烻没有强推,放了手,撑伞端直地站着。
“到底怎么了?”
怀中的少女把脸埋在他胸口,背心耸动,嘤声啜泣。
“我没有家了,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他眉头蹙得更紧。
她不答,只是哭个不停,委屈不已地咬着唇,到后来连他浸透了雨水和泪水的衣袍前襟也被她咬在了唇齿间。
这样的情形让狄烻始料未及,似乎也没了主意,更想不到什么好说辞来安慰。
“雨太大了,先进去避一避吧。”
他有意无意把语声放得轻缓温和,抬手想去牵她。
指尖还没触到,怀里的少女忽然松开了他的腰身,双臂绕到前面勾住他的脖颈,人顺势踮起脚尖,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的脸颊很紧实,身子在这一刹更有些发僵。
谢樱时同样臂膀生硬,吻在他侧脸的力道很重,顶着牙齿硌痛了唇,耳根疾速升温,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她没敢长吻,只一下就挪开了唇,双臂却丝毫不肯放松地勾紧他脖颈,霎时间感觉浑身都要暖化了。
刚想把脸埋进他肩窝,人就被一把推开。
谢樱时猝不及防,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怔然抬头,迎上他深凛的双眸,目光中的逼视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胆怯,雨水浇在后背上,有些凉。
狄烻没开口,只是灼灼地直视,像在看一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但很快他就看到她神情间渐露的怯懦,连眼圈也红了,仿佛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似乎看不得这副可怜相,眸色稍缓,沉沉叹了口气,把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大步便走。
短暂的怔愣后,谢樱时已回了身,将伞一丢,紧追上去。
他走得很快,转眼已跨过条门,回到前厅。
她满心惴惴,终于忍不住快赶几步,挡在他面前:“你怎么总是这样,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狄烻显然被如此直白,毫无掩饰的诘问惊住了,也停了步子,双眸一瞠,神光中微露怔恍。
见他迟愣,谢樱时陡然增添了无穷的自信,试探着走近了半步,与他浅浅的只隔着一拳,抬眸仰望,像迫他就范似的“逼问”:“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说完樱唇微颤,神情间满含期待,更像是渴望,仿佛被雨水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而这娇小的身躯,孤寂的心灵也需要有人抚慰。
狄烻双眸依旧平静,幽沉似海,但却不再毫无波澜,默然凝望着她。
那张小脸上的污迹早被雨水冲乱了,比之前更显得滑稽,却又说不出的澄澈纯真,没有丝毫虚伪造作。
白皙纤细的脖颈,领口微露的肩锁,还有衣衫浸透后已然掩藏不住的婀娜身姿,更像在提醒他这是个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为之癫狂的女子。
他目光恍然炽烈起来,内中潜藏着欲言又止的冲动。
然而那一丝冲动终于还是隐没下去,目光倏尔一变,凝视她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错动了心意,做下为人不容的事。
良久,他鼻中轻叹,向旁一步,将身侧对着她:“先洗一洗,换身衣裳,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
方才都已经那样了,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谢樱时心中恼怒,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赌气往地上一蹲:“之前不说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显然不是实话,但这份怨气似乎也不是无中生有。
狄烻蹙眉略想了下:“不然,先送你会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
“我不去!”
谢樱时怒声回了一句,咬了咬唇,猛地跳起身,朝回廊那头奔去。
“回来,你去哪?”
“不要你管!”
她奔出几步,回头瞪着他:“凭你用什么法子,别想再赶我回去!”
言罢,掩面跃上天井,一个纵身消失在雨夜中。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之前卡文了,拖到现在,今天开始努力每天中午12点定时更,给自己加油(??????)??
(づ ̄3 ̄)づ谢谢仙女1314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