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樱时耳畔一边空明,周遭的马踏和嘶喊全都听不到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即使天光黯淡,相隔遥远,但她仍然很快就在重重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轩昂挺拔的身影。
甚至还能依稀看到他线条冷毅的脸庞。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谢樱时心中砰乱如鼓,人却是僵直的。
眼前的一切像是幻觉,完全没有一丝真实感。
现在他应该早和皇甫宓成了婚,即便不在南疆,也应该回了中州,为什么却来了洛城,还偏偏赶在这时候出现?
“啧,他怎么来的?”
狄焕在旁边小声嘟囔着,撇了撇唇,瞧出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见她没应声,以为女人家终究见不得这场面,被吓到了,回身面向正冲来的沙戎骑兵,仍将她挡在身后,继续张弓预备:“别怕,有我在……哎,哎,你……”
还没等那句壮胆的话说完,身旁的人早已发足飞奔而去。
谢樱时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回自己那辆帐车,撩帘钻进去,兀自还在不停喘息。
单这几步路,怎么也不至于累的,可她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但眼前却不断闪现着刚才隔着老远看到的那个身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像风寒一样侵袭着她的身体,缩身拥着膝头,再把那条毯子也裹上,仍旧不住地发抖。
马蹄声喝喊杀声已近在咫尺,潮水般震耳欲聋,刀兵相交的磔响一霎间便响彻天地……
谢樱时静静躲在车帐内,仿佛这里是天然的屏障,能让她暂时拥有一丝安全感,不至被那个人立时发现。
她对外间天崩地裂是的声浪全无所觉,只是怔怔望着漆黑低矮的帐顶发愣,思绪悠然飘飞,翻来覆去还是逃不开之前想不明白的那回事。
狄烻究竟为什么突然来的洛城?
大半年的时光虽然不算短,但他和皇甫宓还算是新婚燕尔,正该如胶似漆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抛下娇妻,转战到这北境来。
莫非是因为这里战事吃紧,因此让他重任就职?
可边关情势危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哪怕是有调令,也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照此推测,在这之前他就已经要来了。
可又是为什么呢?
一个念头朦朦胧胧的冒出来,她怔了下,感觉全身的血都要冲进脑中,狠命摇了摇头,咬唇平复了心绪,却怎么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
不知什么时候,厮杀声停歇了。
可也谈不上安静,到处仍能听到战马啾啾的哀鸣和死伤者的呻.吟。
但真正刺耳的却是响彻云霄的得胜欢呼。
风撩着侧帘扑棱有声,一缕阳光蓦然从缝隙间射进来,有些出其不意地照在脸上。
谢樱时恍然回神,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一场生死危机也就此化解。
可她仍旧不敢出去,情愿躲在这里,生怕被那个人撞见。
老实说,这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他早晚都会知道,可她却抱着能拖一刻是一刻的念头,反正他不会总在这里,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寻个机会溜了。
总之,说什么也不能和他当面相见。
谢樱时吁了口气,轻轻扯着侧帘,透过缝隙张望。
外面天光大亮,晨风中,兵士们有的骑马来回巡视,有的正在掩埋尸首,身上都是赤盔赤甲,之前在天德军中从来没有见过。
她正觉好奇,忽然有人隔窗在车下叫道:“还躲着做什么,那群沙戎人已被料理了。”
谢樱时扯帘的手促然揪紧,听到是狄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随口“嗯”声应了。
“怎么,真被吓到了?”狄焕语声带着两分调侃,随即又得意道,“方才你是没看见,我箭无虚发,射倒了六七个,还领头冲上去,一枪就挑翻了他们的先锋骑,杀得那叫一个爽利!”
谢樱时听而不闻似的继续“嗯”声,插口好奇问:“那些穿红甲的是哪里来的官军?”
“亏你有些功夫,连这个都没听说过,果然孤陋寡闻。”
狄焕难得在口舌上占了次上风,又嗤弄了一句才道:“那是中州的赤嵬铁骑,在神策军中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之师,自大夏开国之时便已成军,两百年来纵横天下,从无败绩!”
“哦,有这么厉害……”
谢樱时没听出对方略带夸耀的得意,随口敷衍着,脑中翻来覆去却只念叨着“中州”两个字。
居然还带了中州的兵,那必然就是从家里来的,也即是说,他和皇甫宓真的已经成婚了……
“哎,你可别误会,就算他们不来,我凭着手里这杆枪也照样能杀他个七进七出,喂,你到底在听么?”
恍神之际,狄焕似乎也觉出她心不在焉,有些不满意起来,跟着又叹了一声:“算了,说了你们女人家也不懂,那边饭食差不多了,我去拿些来给你。”
谢樱时正觉心头一阵阵揪痛,哪有胃口用什么饮食,刚想说不用,狄焕早已跑远了。
不多时又转了回来,端了一碗粥,几只馒头,还有一大块焦香四溢的烤肉。
“没什么好东西,这肉是我刚割的后腿,尝尝吧。”
狄焕顺窗把碗碟递进去,自己却没走,斜倚在窗下,拿馒头就着烤肉吃得“嗒嗒”有声。
谢樱时只想一个人清静,可这时也不好开口赶他,端着碗吃了两口粥全当润喉,想了想,故意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启程?”
“应该是用了饭即刻启程,可也说不准还有什么分派。”狄焕嘴里嚼着馒头,语声嗡哝,“照我估摸,八成是分派些人手跟咱们一道去方城,大队人马即刻回援边关要地。”
照这么说,只要在此分开便不会被狄烻撞见了。
谢樱时松口气,略略放了心:“这倒好,兴许还能快些。”
“嘿嘿,你也不想跟他们一道走,对吧?”
狄焕半转过身,顺着半扇窗口望她,笑得别有深意,还带着几分神秘:“你是不知道,那帮人瞧着厉害,其实可闷呢,最无趣的就是……”
“在这里做什么?”
冷峻的声音蓦然惊破笑语戳入耳中。
狄焕悚然噤了声,握着半块吃剩的馒头回过身去。
谢樱时也针刺似的打了个寒颤,赶忙把帘子一拉,缩身往里挪,心在腔子里轰然砰跳起来。
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狄烻!
他怎么突然来了,难道已经知道她在这里?
“回主帅,知会两句话,嗯,顺便送些吃食……”狄焕振振有辞,语声却在发颤。
“军规第三条是什么?”
“扬声笑语,蔑视禁令,视为轻军。”
“第十一条呢?”
“与民私议,泄露机密,视为探军。”
“犯了哪一条?”
“……”
外面略静了下,随即便听狄焕朗声道:“回主帅,两条皆犯!”
“该如何处置?”
“依军规,犯一条,责打十棍,两条同犯,罪行加倍,该打四十棍!”
“念你初犯,只打二十。”狄烻缓淡的语声陡然加重,沉着嗓子喝道,“去找监刑官,自己领罚!”
狄焕略显稚气的声音响亮地应了个“是”,随即便听脚步匆匆,像是跑远了。
车里的谢樱时却仍然悬着心,动也不敢动,一边紧盯着那扇小帘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沉稳的脚步声徐徐走近,她那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生怕下一刻帘子就被促然撩开,那张深印在心中的脸出现在面前。
其实哪怕看不到,只要他此刻开口说一句什么,没准就足以让她不知所措。
然而,脚步声经过窗前时却没有停住,甚至没有分毫的滞顿,一瞬便拂掠而过,径自走去。
谢樱时强抑着砰乱的心跳,慢慢挪过身去,想撩起帘子偷觑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却忘了还拿着碗,手上一滑,粥水立时打翻了一身。
.
不知什么缘由,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启程前往方城,反而向东南退了五里,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间安营扎寨。
赤嵬军骁骑四出,前往各处哨探。
日落仿佛只是一瞬,天眨眼便黑了下来,风停了,繁星缀满夜空,竟是前所未有的宁谧。
狄焕袒着上身坐在篝火旁,露出后背横七竖八的棒伤。
“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谢樱时轻蹙着眉头上药,有点替他不平。
“谁叫我撞上了呢,才说了两句话,就拿军规来压人。”
狄焕更是不屑,撇唇鼻孔朝天:“一副假正经的样子,谁看了都讨厌,叫我说,这辈子也不会有女人喜欢他!”
最后那句话像蓦然挑动了谢樱时的心弦,拿镊子的手一颤,正戳在他脱皮开裂的伤处。
狄焕“嗷”的一声痛呼,针刺似的跳起身,咬牙切齿地背心一阵扭动,回头冲她怒目而视:“你算什么郎中!有这么敷药的么?”
“叫什么叫,这点疼都忍不住,还敢自称男儿大丈夫,坐下!”
谢樱时也没好气地回瞪他,目光却望见背后有军士快步走近。
“主帅传见,有话说,小郎君请随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