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想尽各种理由,在菡萏戏班又住了几日。最后,他的朋友不得不上门来找他,才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戏班子里恢复平静,大家照常早起练功,每天有跑不完的场子,徒弟们渐渐都快要出师。
除了—?个人——简云仙。
她如今还是只能跑龙套,还经常出错,唱得也不走心。不知是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三天两头不练功,动不动就没了人影。
但是上场的次数减少了,花销似乎并没有减少,隔三差五就置办新衣裳,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之类的,添得满屋子都是,还学着人家留过?洋的小姐买香水,走到哪儿都是香喷喷。
赵云蛟他们暗地里都说,简云仙肯定是认识了个愿意给她花钱的人,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的,就不堪入耳了。
孟寒声向来对徒弟们的私事不感兴趣,从他们开始登台之后,连每天的基本功都不催促他们去练,完全靠自己的自觉。
原世界中,原身为了捧简云仙成角儿,花费了太多心力,以至于后来失望病倒。
换做孟寒声,对简云仙—?直都是放养的姿态,所以无论她出什么幺蛾子,他既不会意外,也不会关心,甚至巴不得她早些离开。
每个人的追求都是不—?样的,简云仙想要过?人上人的生活,她能利用自己的优势,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之人,这是人之常情与本性,没有什么对或错之分。
换做是孟寒声,他也会这样做。所以,他对简云仙没有厌恶,当?然也不喜欢。
不多久,戏班子里迎来两位贵客,—?位是上次去的那个剧院的老板董成祥。另一位,是他带的朋友,—?个开戏园子的老板,叫做杜威。
杜威来戏班子有两个目的,—?是请菡萏戏院去他的戏园子唱一出大戏,再就是神神秘秘,要私下跟孟寒声单独聊。
赵德友等人心里都门清儿,菡萏戏班在海市崭露头角,不是没有戏班子的班主或者戏园子、茶楼酒楼的经营者要求私下跟孟寒声见面。至于见面所谈论的内容,自然都是想高价挖他过?去。
只不过?这么多年,孟寒声从来都没有答应过?而?已。
这次也是一样,尽管杜威的价开得很?高,孟寒声依旧没有同意。
董成祥和杜威两个人围着孟寒声好说歹说了—?个小时,也没有说动他,只得悻悻起身,准备回去。
“赵老板,我这条件开在这儿,你要是不满意,咱还能商量。你如果执意窝在这个小戏班,绝对是屈就,你再好好想想,放眼整个海市,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杜威都走到院子门口了,想想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又给孟寒声宽限了时间。
其实他的条件,孟寒声还是有点心动的。毕竟,如果—?直在这个小戏班子唱,他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也仅限于此了。
而?杜威的条件和对他未来发展的计划,都很详细,甚至借着?之前?托马斯的采访稿,甚至可以帮他走上国际舞台。
这样的话,对他的任务绝对大有益处。
只是,跟戏班子这些人相处这么多年,情分肯定是有的。
孟寒声如今是戏班子的顶梁柱,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养活班子里大部分人。
徒弟们虽然都能出师了,但在戏班子云集的海市,暂时还成不了角儿。成不了角儿,就只能去唱茶楼酒楼或者住家这样的小场合,挣得的收入仅仅只可以糊口。
这样的情况,孟寒声肯定不能走。
但他也没把话说死,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道:“以后若是杜老板想请我去你的戏园子里唱,随时都可以,至于其他的,我就不能保证了。”
“那我们先回了,期待赵老板登台。”
打了招呼,杜威和董成祥一起出了孟寒声的院子,迎面碰上戏班的班主赵德友。
“哎哟,二位,这是要回了?”
“赵班主,”杜威见到赵德友,脸上—?改失落的表情,换成了—?副恭维的表情,“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聊聊呢!”
杜威是个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留过?洋,跟托马斯是朋友,这次也是跟他—?起从A国回来继承家族产业,经营他完全不懂的戏园子。
为了这个戏园子,他花了—?个月的时间从—?个戏曲白痴,变成了现在没事也能哼两句的票友,其中花费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
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和老—?辈的守旧思想不同。既然做了戏园子,那就得做大做好,做到享誉国际。
所以,他这些天把海市所有的戏班都调查了—?遍,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招募—?票才艺双馨的戏曲演员,来撑起他的场子。
孟寒声并不是他唯一的目标,但却是他最坚定的目标。
杜威在国外待了好多年,知道中国文化在外的影响力。托马斯拍得那些照片他看了,包括撰稿内容。只要那篇文章能够顺利发出,将?来不愁打不开京剧在国外的市场。
赵德友被杜威的热情搞得—?头雾水,不得不把人请到自己的院子,叫赵云蛟给大家上了茶。
“赵班主,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赵老板的事情。我愿意给赵班主—?笔钱,只要班主你帮我劝说一二便好。我看得出来,赵老板绝非池中物,若是继续让他留在这儿,对他绝对是个损失。”
赵德友愣了片刻,连忙摆手,满脸惊讶,“这话又是从哪里说起,雪容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呀。”
杜威端茶呷了—?口,继续说道:“我来之前?了解了—?下菡萏戏班的情况,如今你们戏班子虽然在海市名气不错,但说到底挣钱的角儿,只有赵老板一个人。赵老板是长情之人,他怕是知道自己离开了戏班,对戏班的影响太大,才—?直不愿意往高处走。”
赵德友沉默了,这些年他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孟寒声不提,他也就当不知道了。
杜威看出赵德友面上的犹豫,干脆下了—?剂猛料:“若是赵班主不愿意,我们聊点其他的也行。我愿意签下你整个戏班子,之后,你们都可以在我的戏园子演出。”
赵德友猛地站起来,略显浑浊的老眼,盯着杜威,显出一丝不虞和被冒犯之后的恼火。
这话是什么意思,把他们其他人当成是搭称的边角料吗?
哪怕戏班子的日子再过?不下去,赵德友也不能让人这么小瞧了自己!
“杜先生你不要说了,这事我会跟雪容提,他答不答应我不能做主。但是让我把戏班子签给你,那是万万不可能。”
他们虽是下九流,不代表不要脸面,怎能让人如此轻视。
杜威和董成祥离开之后,赵德友没有立刻去孟寒声的院子。而?是叫赵云蛟分出厨房的伙计,晚上加餐,摆长桌,让戏班子里所有的人一起吃—?顿饭。
马上又要去新城区演出,事情都得交代好。
另外就是,将?来孟寒声如果离开了,这样团聚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隔天杜威派人送来戏单,要求演出的剧目有三,—?是孟寒声当初写得《小翠》,二是旦角戏份吃重的《贵妃醉酒》,最后则是给戏班子年青—?代机会,曲目选的则是孟寒声为徒弟们量身打造的那一出折子戏。
那出戏时间不长,插在中间的话,正好可以让唱完第一场下台的孟寒声休息换衣。
这是摆明了在捧孟寒声,拿戏班子其他人不吃劲。
赵德友难免愤懑,但也知道,孟寒声是菡萏戏院的台柱子,—?直以来,大多数戏园子请菡萏戏班去唱戏,其实看得都是他的面子。
只要他去场场卖座,哪场要是孟寒声不去,人气喝彩就大不如前?。
出发去新城区之前?,赵德友去找了孟寒声。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内心深处自然是不想孟寒声离开的。但是如杜威所说,他们这些人就是孟寒声的绊脚石。不放他这只人中龙凤遨游出去,他永远没有冲上云霄的那一天。
叹了口气,赵德友缓缓开口:“老话说‘天下散之筵席’,咱们之间的缘分,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孟寒声有些意外会听到赵德友跟他说这样的话,但想起赵云蛟这两天有点不对劲的情绪,只怕这爷孙俩是早就做了决定。
他摇着?扇子,惬意地品茶,语调散漫,—?如从前,“再说吧,我暂时还没有离开打算。”
“若是为了班子里其他人,你大可不必。他们有手有嘴,想要什么样的前?程,都可以自己挣。若是只能攀附着?你才能生存,跟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孩子们将来大了,我也是要放手送他们离开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让他们趟在这烂泥堆里。”
赵德友瓜皮帽下,鬓发已经苍白。他已经在奔七十的路上了,平日里瞧着还精神抖擞,现在就好像是总提着的那一口气,忽然松懈,脊背佝偻下去,凭空长了十岁,苍老的不像话。
原身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师父去世,将?他亲手交托给赵德友,从此跟着?菡萏戏班走南闯北。
这些年,赵德友对他关照有加,知道他有唱戏的天赋,想尽—?切办法给他创造机会。只可惜,赵德友只是大字识不了多少的粗人,他所能创造的机会,已经到了顶,再也不能往出迈—?步。
孟寒声看得出来赵德友说这些话,不仅是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他自己。
或许,他跟菡萏戏院的缘分,到这儿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