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苏豫和苏怀瑾已步上了台阶，进了府门，微瑶便也跟着二人走了进去，转过身来轻轻地将朱红色的府门关上了。
这南侯府如今虽已是一片破败之景，但仍可依稀瞥见昔年的旖旎风光。
整个府邸，比苏府要大出三倍不止，光看府中的格局布置，便知是京都权贵之家。
苏豫背着手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弯腰躲过几枝斜斜伸出来的拦路树枝，又皱着眉踢开了路中央几块零散的鹅卵石。
走了许久，他才在一处院子前头停下了。
“怀瑾，还记得吗？”苏豫伸手指了指眼前的院子，神色间隐隐有几分感概，“这儿是你小时候住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好些浓荫如盖的梧桐树，树荫底下一条青石子儿铺就的小路，一直通到房门的台阶底下。虽已许久无人打理，但远远瞧着，仍能看出这院子的宽敞与精致。
苏怀瑾静静地驻足看着，眼睛连眨都不眨，好像要将这院子的模样刻进眼睛里一般。
苏豫见他没有答话，便自嘲似地笑了笑，“也是，你六岁便离了府，哪儿还能记得这里呢。”
二人一时无话，气氛一时倒有些哀伤起来。
微瑶见苏怀瑾直直地盯着院子里头看，却不进去，知他此刻重回故地，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
她想着总得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才是，便轻轻地上前一步，朝苏豫福了福身子，柔声道：“侯爷，奴婢先进去收拾屋子吧。这里头许久无人打理，想来得收拾一番才能让公子住下。”
苏豫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点了点头，又道：“不急。你先随我去正厅，我有些事问你。”
“是。”微瑶有些紧张，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她虽是第一次见苏豫，但心里对他却是十分畏惧的。
因为关于这位南侯爷的传闻……可不止因罪入狱这一件。
南侯爷这个名字，实在是风头太盛，因此京郊街头的说书人，都很乐意拿他的事儿来说故事。
在家中时，她也曾听娘亲说起过苏豫。
数年前，苏豫不过十八的年纪，仍是少年郎的模样，却已封了安定将军，带着少年一腔英勇，披上甲胄奔赴了沙场。
他为陛下平定了西南流寇之乱，回京时路过京郊，一人一骑从长街上疾驰而过，过往行人纷纷驻足。
看的不是那匹黑马，亦不是他清俊面容上的一抹刀疤。
而是他那身甲胄上，淙淙流淌而落的鲜血。
马蹄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鲜红，几里长街，像落满了大红的芍药，凄凉而又妖艳。
得是杀了多少人啊。
路边行人纷纷议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微瑶初听娘亲说起此事时，心里亦是吓的不轻，觉得这位南侯爷定是个冷血铁面的孤胆将军。
方才在府里见到苏豫时，她又觉得此人并非是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沙场阎王，倒更像是个温和的翩翩君子。
可如今要与他在正厅独处，微瑶心里的那几分害怕又涌了上来。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苏豫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就连呼吸都有意地放轻了几分。
待走到正厅门口，苏豫便用力地将门推开，门沿儿上的灰立刻抖落在在空气里，呛得他微微咳嗽了起来。
他蹙眉拂了拂袖子，这才进了正厅里头，随意寻了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便坐了下来。
微瑶见他坐了下来，便赶紧跪在了正厅中央，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奴婢拜见侯爷。”
她是知道礼数的，如她这般的小小丫鬟，见了南侯爷这等位高权重之人，自是要先行跪拜之礼。
苏豫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不错，本以为是个乡下的粗野丫鬟，不想倒是个知礼的。”
微瑶低着头，语气仍是十分恭敬：“多谢侯爷肯带奴婢一同回京，奴婢万死难报侯爷大恩。”
苏豫摆了摆手，“你不必谢我，怀瑾要带你回来，我自然是要允的。”
说着，他突然顿了顿，眉目间浮上了些许苍凉，轻轻地说道：“你也不必觉着南侯府是个好去处，如今的南侯府……早已不是从前的光景了。”
“奴婢只想好好服侍公子，别的不敢多想。”
微瑶仍旧没有抬头，声音亦是平静如水。
苏豫又盯着她打量了半晌，才吩咐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是。”
微瑶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起了身，低着头站在苏豫面前。
苏豫的右手搭在木椅的扶手上，食指轻轻地敲着，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落在微瑶耳中，倒令她更加忐忑了。
他漫不经心地敲了半晌，才抬头看向微瑶，“听怀瑾说，你在他身边服侍了五年？”
“是。”
“既是如此，那怀瑾这些年在苏府过得如何，想必你是最清楚的了。”
苏豫盯着微瑶的脸，声音稍微柔和了几分，“你不用怕，只管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就是了。”
微瑶只得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豫的脸色，“奴婢……奴婢担心，侯爷知道了之后，会怒气伤身。”
苏豫淡淡地闭上了眼，“你只管说就是。”
微瑶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苏怀瑾这些年在苏府里的生活全都告诉了苏豫。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声音也是极轻柔的，生怕哪一句会彻底惹怒了苏豫。
“那屋子常年漏风，冬日里公子便总是染了风寒，因此便……便落下了病根……”
待微瑶说到此处，苏豫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太过分了！”
“侯爷息怒。”
微瑶见他终是没忍住发了火，只得柔声劝了一句。
“那苏孟庆也是个没良心的，从前他的生意全都靠着我照拂，不想他倒是一点儿也没念着我的好。”
苏豫冷嗤一声，只觉得这世间人情冷暖，竟是这般可笑。
他复又淡淡地合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句：“是我对不住怀瑾。”
微瑶见他神色间尽是愧悔之意，心头亦是不忍，便小声道：“侯爷不必自责，出了这样的事，侯爷除了将公子托付出去，也是别无他法的。”
苏豫静默了半晌，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看着微瑶说道：“你既已伺候了怀瑾五年，以后就继续留在他身边伺候着吧。”
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道：“如今南侯府虽不比从前，但请些下人还是请的起的。过几日我会往府里招些人手，负责府里各处的大小事宜。你只管在怀瑾身边好生服侍着，其余的活儿，自然有其他人来干。”
微瑶连忙低头谢恩：“多谢侯爷。”
苏豫因心里记挂着苏怀瑾，从正厅出来之后，便又与微瑶一同回了苏怀瑾的院子。
因院子里头的几间房都还未收拾，一时间倒是无处歇脚，苏怀瑾便站在树荫底下，静静地望着远处出神。
“侯爷，奴婢先进去将屋子收拾一下。”
微瑶朝苏豫福了福身，便赶紧跑进了屋子里头。
苏豫慢慢地走到苏怀瑾的身侧，抬头看了看梧桐树繁茂的枝叶，有细碎灼热的日光顺着缝隙落下来，洒了一脸的温热。
父子俩就这么挨着站在树荫底下，静默无言。
半晌，苏怀瑾终于侧过身来，看着苏豫有些沧桑的眉眼，轻声问道：“爹爹……陛下为何将你关进大狱？”
苏豫的肩膀陡然一颤，似乎全然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件事。他淡淡拧眉，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可是我想知道！”
苏怀瑾固执地看着苏豫，声音异常坚定，“爹爹是轻易不会犯错的，且陛下一向器重爹爹，从未对爹爹下过什么重罚。爹爹此番……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苏豫没有接话，只沉默着盯着脚底下一颗裂了缝儿的鹅卵石出神。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了句：“我犯不犯错，只在陛下一句话之间。”
他静静地对上苏怀瑾不解的眸子，自嘲般地笑了笑。
“‘居高位而不司其职，空食俸禄；私下买卖官职，与朝中奸佞为伍，是以不配为人臣。’”苏豫一字一顿地说着，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这便是陛下的圣旨上，写着的我的错处，怀瑾，你信吗？”
苏怀瑾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重重地靠在背后的梧桐树干上，“爹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苏豫为人向来刚正不阿，怎会与朝中奸佞为伍？
他是在沙场上用命拼出来的富贵，已是一生荣华了，又何必去私下买卖官职？
简直荒谬！
苏豫缓缓地俯下身子，轻轻拈起了那枚鹅卵石，幽幽地说道：“这些话，不过是陛下为了将我关进大狱所找的理由罢了。毕竟他是君，我是臣……君命，自是难违。”
他随手将那枚鹅卵石丢得老远，又慢慢地直起身来，“怀瑾，有件事，爹爹不得不告诉你。”
“何事？”
苏豫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方道：“陛下如今虽已复了我南侯爷之位，但实则……已夺了我的权。如今这南侯爷，不过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