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在疑似太监的李叔跟前同贾琏商议,拿荣国府欠下的国库银子换贾元春出宫。次日李叔欲向薛蟠辞行,遂同薛府一个仆人打听蟠大爷平素何时起床。那人笑道:“我们大爷是和尚,早上有许多功课要做。大伙儿回事都得巳时以后,去早了他不得空。”
过了巳时,李叔便来薛蟠的院子。远远望见院门大开,走进去半个人没有,心下纳罕。乃喊了两声。只见厢房走出来一个丫鬟道:“找大爷么?等会子,他上后院洗被褥去了。”
李叔一愣:“洗被褥?”
丫鬟没好气道:“你们家蟠大爷是和尚,要修行,日常这些事都不肯让旁人做。大叔若不忙,不拘在哪儿略坐会子。大概也快回来了。”说完撤身回屋。
李叔伫立良久四面张望,竟连第二个人都没有,不禁喃喃自语:“真是和尚啊……”
他遂走到院中石凳上稍坐。才坐了须臾功夫,忽听“咣当当当”一阵响,北墙外飞入一只铜盆摔在假山下。旋即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冒出来骑在墙头望了一眼,笑朝李叔招手:“大叔早上好~~”李叔点点头。小姑娘翻身过到这边,跳上假山几下落地。乃随手拾起铜盆,一阵风似的翻回去了。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那铜盆又飞了过来。还是方才那小姑娘翻墙过来拾走。
不多时,薛蟠回来了。李叔忙站起来打千儿,薛蟠合十回礼。李叔遂说要启程回扬州。薛蟠点头道:“路上小心。问问你们家大人,可要琏二哥哥去扬州过中秋节。他那差事少说得干到月底。”
“奴才记下了。”
“嗯……”他想了想,“还有问问你你们大人,能不能求圣人开个恩。如果不方便立时放贾家表妹出宫,就别临幸她了。到年龄出来,嫁个三十多岁没娶老婆的进士总不是问题。终究她也是无辜的,善哉。”
李叔点头:“奴才明白。”
“阿弥陀佛。李叔一路顺风。额,等等。”薛蟠拍拍光头,“贫僧想跟吴逊大人的夫人做生意,问问你们大人可有不便或要避讳之处。”
“扬州知府吴大人之妻?”
“嗯。”薛蟠竖起大拇指,“那位夫人当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贫僧敬服。”
李叔躬身道:“奴才知道了。师父可还有吩咐?”
“没了。”薛蟠摇着念珠笑道,“横竖扬州不远。若有事我再呱噪他老人家去。”
“是。”
李叔遂回到住处取了包袱,往马房去牵马。谁知他的马竟让一个小子误牵出去办事了。马房管事十分不好意思,使劲儿赔不是。李叔想着那马也不过平平,跟薛蟠打了个招呼,另骑薛家一匹马。如此折腾了半日。
出了薛府不久李叔便看见前头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正是先前两回从隔壁跳到薛蟠院中捡铜盆的小姑娘。骑马而过,小姑娘认出了他,挥挥手笑喊“大叔好。”李叔亦含笑于马上点头。乃一路出金陵往扬州而去。
数日后,赵文生亲来金陵。薛蟠瞧见他头一句话便是:“那个李叔不是你们府上的吧。”赵文生点头。薛蟠念了声“阿弥陀佛”,伸出右手食指,左手比划了一个切的动作。赵文生含笑再点头。
他这趟来乃为着答复李叔带回扬州的问题。林海本想着贾琏有正经事要忙,欲让他完工之后再去扬州;奈何林夫人贾敏想见侄儿,遂命贾琏上那边过节去。薛蟠想跟吴夫人做生意只管做便好,需记得谨慎些、不可惊扰或冒犯了吴夫人。至于贾元春,李叔告诉林海:不临幸她想来不难。末了赵文生似笑非笑看着薛蟠道:“你这和尚可是故意的?李叔觉得你极敬重我们大人,万事皆会听他的,可好生恭维了大人一番。”
薛蟠摊手道:“有什么不对么?贫僧委实敬重我、们、大人啊!话说,贫僧的月钱银子呢?”
赵文生竟当真从怀内取了张银票子出来:“五十两,从四月开始,四五六七八。”
薛蟠接过来作了个揖:“谢大人,谢赵先生。”当即纳入怀内。二人互视而笑。
中午,薛蟠凑去东后院吃饭。一眼望过去,不得不讶异赵家的外貌基因。在座四个姓赵的,觉海张飞脸,赵文生四方脸,赵二锁和赵茵娘父女俩……瓜子脸。外人任谁都不会把他们想成一家子。他遂笑道:“赵先生,你们祖父是什么脸型?”赵文生一时没听懂其意,倒是赵二锁指了指觉海不答话。须臾,哄堂大笑。
觉海等人预备回扬州过节。薛蟠忽然想起一事,对赵茵娘道:“茵娘,帮我个忙。”
赵茵娘大方道:“你说。”
“前儿铺子里送来两根魔杖。”
“嗷~~”赵茵娘立时瞪大了眼满面欢喜。既是两根,肯定有自己一根。
“你得一根。”薛蟠道,“另一根回扬州时给林小姐捎去。”
咦?薛蝌不得么?也是,他乃科学帮。赵茵娘忙说:“是什么系的?我属光系。”
“我知道。”薛蟠认真道,“显而易见,你属光系,林小姐属木系。”
“哦~~”赵茵娘摸摸下巴,“她木系啊。大和尚,朱师父是什么魔法属性?”
薛蟠想了半日:“这个贫僧还真不知道,总觉得他会黑暗魔法。下次弄到墨玉也给他做根魔杖。”
赵茵娘俨乎其然点头:“我也觉得他会。而且我觉得他原先也是光系的,因为什么缘故变成了暗系。”薛蟠悄然龇了龇牙,拍拍她的脑袋。
赵文生问道:“魔杖是何物?什么光系木系的。”
赵二锁忙说:“是蟠大爷给两位小姐制的顽器。”
薛蟠笑道:“既是给孩子玩的,就作古认真的同她们玩儿。童年只这么几年,过去就没了。”
一时让人取了魔杖来,是两个一尺左右的细长匣子。众人围着看。薛蟠直交到赵茵娘跟前。赵茵娘深吸一口气,打开匣子。匣中搁了根木杖,约八寸长,杖柄镶金,顶端嵌了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赵茵娘握住杖柄将之取了出来,顿觉手上沉甸甸的。
薛蟠微笑道:“此杖乃紫檀木所作。沉是沉了点,正合光系魔法使用。”
赵茵娘细看魔杖道:“不沉,十分趁手。”
又打开另一个匣子,香气扑面而来。此杖显见是绿檀木的,长约九寸,杖柄未镶金属,顶端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宝石。
赵文生暗吸了口气——薛蟠这厮未免太大方。乃皱眉道:“不明师父,此物茵娘不能收。单单这两样,落到言官手里都能算你给林大人行贿了。”
薛蟠摆手道:“少蝎蝎螫螫的。又不独做给她们俩,宝钗宝琴也有。”
赵茵娘忙说:“她俩都是冰雪系魔杖。”顿了顿,“可我觉得她们都不属冰雪系,崇拜艾莎女王罢了。”
薛蟠道:“这个不要紧。爱好最是要紧。”
“然而魔法须得响应自己的属性天赋,不然很难发挥作用。”
二人遂一本正经讨论起天赋和爱好哪个更重要。赵文生几次想插话愣是插不进去,最终魔杖还是归了赵茵娘。
中秋节后,诸事如常。赵家人回到金陵。觉海告诉不明,林大人起先觉得师父给林小姐的礼过重了。然茵娘带了她自己的魔杖去。觉海也告诉他,师父只实实在在替孩子们做顽器、没顾及值不值钱。林大人想了半日,只说他师父太惯着小孩子。薛蟠听见林黛玉收下魔杖便罢,旁的并不在意。
又过了几日,薛蟠偶然躲在家中偷懒,天上人间派了个人赶来喊他,说有要紧客人。薛蟠不信:“哪有那么凑巧,我不去就来了要紧客人。”话虽如此,依然慢吞吞换上僧袍赶过去。
不明和尚磨蹭着溜达进堂屋,张子非正坐着算账。她努努嘴:“在书房,慧安陪着呢。”
不明抱怨道:“那急吼吼的追着我赶过来作甚。”
张子非道:“这爷们风尘满面,也不知跑了几日的快马,怕是中秋节都没好生过。就是四月来过的那位卫大爷。”
“贫僧顶他个肺!”不明一翻白眼——怎么又是他!
骂归骂,合作伙伴还是得接待。偌大的生意,人家东家放心不下、亲自跑一趟也正常。乃整顿僧袍佛珠赶去书房。
才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卢慧安的声音,且说得颇快,正是她平素同小朱拌嘴时的激昂调子。不明暗自叹气:这位道友又找到人辩论文学了。随后竟听见假卫若兰亲自在跟她抬杠。进屋一瞧,周大人果然不在,连那个书童都不在,倒是另一个武士模样的男子陪他来的。
不明既来,卢慧安立时休战撤退;那武士也跟着离了书房。不明径直往假卫若兰跟着一坐,盯着他看了数十秒钟,脑中蓦地涌上来一种念头:想让他们家的乌眼鸡斗得更势均力敌些。乃正色道:“阿弥陀佛,卫施主显见是沐雨栉风披星戴月赶来金陵的。有要紧事?”
假卫若兰也晃了会子神,苦笑道:“我也不知何故匆忙赶来。马上就得赶回去。只无端想听听师父的意思。”
不明再诵佛:“多谢卫施主信任。请讲大略。”
半晌,假卫若兰道:“我要跟着我父亲去东北打仗。”
“端王的兵马?”
“……师父好快的消息。”
不明微笑道:“如此好事,还纠结什么?卫施主不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乃掰手指头道,“军队里头有人、有马、有兵刃,端王有权有身份。贫僧若是卫施主,必劝说端王能在东北闲耗多久就闲耗多久。毕竟多混一日就能多赚一日的钱。”
假卫若兰微微皱眉:“如此,怕军功上不好看。”
不明摇头道:“军功只要闭着眼睛瞎写不就是了?贫僧不信端王连这个都不会。例如,打了一头野猪,就说杀敌八百;抓了两个外邦混混,就说拿住了敌国大将。军功最终有没有并不要紧,诈军功不过是个幌子。要紧的还是生意、是钱。能好好的靠走私挣钱,又何必去盘剥百姓呢。”
假卫若兰扑哧笑了:“不明师父真真是个趣人。”
不明正色道:“若是将本国之人与财都分作十份,则八份财都聚集在两份富贵库房里,其余两份财散落在八份百姓饭碗中。故此盘剥百姓是极难聚敛钱财的。相较之下,弄些稀罕物从贵人手中挣钱要容易得多。卫施主且想想,得收多少寻常农家的赋税钱,才能抵得起京中府邸博古格上一件顽器。这些人家又岂止一架博古格?老爷屋里、太太屋里、少爷屋里、小姐屋里。少爷小姐还不止一位。博古格上也不止一件顽器。若算上皇宫就更了不得了。那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可都是拿金银堆出来的。”
假卫若兰想笑又不想笑,跟着念到:“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半晌,终还是笑了,摇摇头。默然片刻,他低声道,“师父看端王这趟征战,后续将如何。”
不明一愣。抬目见假卫若兰神色肃冷,顿知其意。乃思忖良久道:“不如何。”
假卫若兰声音猛然尖了:“不如何?!”
不明点头:“不如何。故此贫僧才说,趁机赚钱、能赚多少赚多少。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他若以为如何,那便是傻瓜。”假卫若兰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不明。不明语重心长道,“他只想:凭什么呀?牛顿氏第一运动定理曰,任何物体都会保持起初的运动状态,直至受到外力改变。没有巨大变故,老天爷岂能忽然下雨?下雨也是有缘故的。得地表水蒸气上升到高空遇冷凝结,还得数目足够多,还得没有大风把它们刮去别处。有些大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会因为风吹草动而改。”
假卫若兰凝神良久,缓缓点头:“师父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明合十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乃起身走到条案前拿起一物捏于手心,不言不语伸到假卫若兰跟前。
假卫若兰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赫然是一颗黑色的围棋子。他遂攥紧拳头冷笑两声:“多谢师父,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