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紫禁城掌案太监李公公依着薛蟠给的地址找到一家绿林联络酒馆。虽没怎么打听到萧四虎的消息,却看了些趣闻趣事。遂干脆留着吃那姑娘请的酒。
正推杯换盏呢,门槛那儿跨进来一个身高九尺有余、形似黑熊的大汉,身边跟着一个比武大郎还矮、活像猿猴的瘦子。二人皆戴着深斗笠看不见面容,直奔柜台。瘦子尖声道:“掌柜的,连锁悬赏册可有新添?”
掌柜的道:“没有。”
瘦子点头,与大汉同转身走了。
李叔登时把酒保叫过来问道:“连锁悬赏册与我方才看的可是一样的?”
酒保道:“不一样。那个不与大爷相干,您中不了标的。”
旁边一人笑道:“那个不是咱们能赚的钱。也就方才两位那种模样奇特的,保不齐有本事。”
李叔脸儿微沉,扭身似笑非笑看着掌柜的。掌柜的含笑道:“大爷若想看看,跟我进来。”又向众人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爷们有本事不在衣服上。万一这位合字中了个连锁册的标呢?”
那人毫不以为意,笑道:“那就当这位合字请酒才是。”
酒保道:“大家不要欺负小萌新嘛。谁不是从菜鸟过来的。过两年这位合字成了位大侠也未可知。”众人哈哈一笑。
李叔看他们皆是一副戏谑神色、倒没有鄙夷之意。寻思着大约这连锁册极难,他们自己也中不了。
掌柜的再次领着李叔朝里走,低声道:“连锁册是整个绿林道悬赏的,不论天南海北都有。小人这儿并不知道雇主是谁。”李叔点头。
二人遂进了方才那间隔壁。这屋子里也贴着悬赏单子,却连一面墙都没贴满。头一个名字是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东方不败,悬赏十万两黄金。第二个是移花宫宫主邀月夫人,悬赏六十万两白银。里头多半是绿林中人,也有几个朝廷官员武将。
不多时李叔便看到了一张单子,上头赫然写着两个名字:皇太后李氏,吏部员外郎郝大人。其中李太后悬赏三十万,只得邀月夫人一半;郝大人悬赏十万。老头微微挑眉。再往下看,又有一张写着:北静郡王水某,悬赏二十万。
李叔乃指问道:“这位郝大人和北静王爷怎么没有名字?”
掌柜的道:“也许悬赏之人也不知他们叫什么,也许人家懒得给。有本事中标的也不会查不出名字来。”
遂再往下看。又有一个熟人: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悬赏十五万。李叔扑哧笑了,喃喃道:“这老货倒值钱。”
一时看完,又从头看了几遍,李叔思忖着问道:“悬赏李太后这张是何时的?”
掌柜的道:“大前年。”
“只他们姑侄二人么?先头可还有旁人?”
掌柜的道:“早先是五个人,李太后并她四个侄儿。李太后依然是这个价,她侄儿每位各十万。其余三个都有人中标,故此销了令。”
“你们这儿中的?”
“小人哪有那财气。若是,我还能抽不少头呢。听闻是云南那边中的,三个都是。这两位在京城,那边动不了。”
“京城如何就动不了。”
“中标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物儿,立过毒誓永不进京。”
李叔若有所思。“裘世安和北静王爷是何时悬赏的。”
“这两张都是今年重新写的单子。裘世安四年前小店初开就有了。起先八万两,听说已挂了数年;大前年涨到十万,今年涨到十五万。北静王爷是三年前的单子,最初十万,今年忽然翻了一倍。”
李叔皱眉。“这几年,宫中太监还有谁上过悬赏单子。”
“与裘太监同时挂的还有一位印绶监主管太监胡进忠。最初也是八万,也是大前年涨价到十万。早两年已销令,听闻是京城那边中的标。旁的就没有了。”
李叔立时问:“那单子上几个人?”
“就这两位。”
“没有旁人?”
“没有。”
李叔思索良久。抬头看看李太后那张单子,忽然笑了。“倒是有趣。”又问,“萧四虎此人如何?”
掌柜的道:“答应的都能做下,要价颇贵,不还价。”
“他平素做些什么生意。”
“除了不杀女人孩童,其余都做。”
“你们如何与他联络。”
“我们外头挂的菜牌子,毛血旺便是他的暗号。有他的线人时常来店里走走看看。”掌柜的道,“这些人我们皆不曾见过、也不知住在何处。不然,翅子窑的鹰爪孙一来不得连锅端啊。”
李叔点点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何他的暗号取毛血旺。”
“他自己取的。”掌柜的道,“听闻他是重庆府人氏,大约爱吃那个。”
“嗯。言之有理。”
掌柜的接着说:“萧大爷这样的我们倒喜欢,能不能做从不曾估算错。”
李叔笑道:“你在他手上没少挣钱吧。”
掌柜的也笑道:“略赚了几个。我们终究拿的是点子抽头,跟正主比算不得什么。”
李叔点头。乃负手而出,回到外头接着吃酒。
方才那汉子笑问:“合字,可能中个标?”
李叔道:“有一张保不齐还当真能中。”大伙儿皆当他说笑。李叔接着说,“不止一张。”笑声登时止住了,众人齐刷刷看着他,目光不觉含了敬意。李叔哈哈两声,“开个顽笑。”
众人松了口气。“哈哈哈我就说嘛。”“哪儿能随便出个门就遇上神仙。”“大叔真是个趣人。”遂接着喝酒。
又吃了几杯,李叔笑嘻嘻拱手而去。
当晚李叔便查出谢娇娇是锦衣卫。去绿林悬赏这事儿她没告诉过上司,也没人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次日,会鸯阁老鸨子来到联络酒楼,告诉掌柜的谢娇娇那张悬赏单子继续贴着,若有人找到姓姚的只管把消息送到会鸯阁,还涨价到八千。掌柜的笑嘻嘻答应了,当场重新写单子。
李叔身负差事,也没功夫上薛家告别便走了。因在会鸯阁看见了一盆小珊瑚树,种类赵茵娘那儿没有,遂跟老鸨子讨了来、雇人送去薛家给赵二姑娘。
又是一路快马,李叔赶回京城,比司徒暄还快两天,抵京时人都瘦了两圈。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急忙将金陵经过细细禀给圣人。
圣人也从没听说过绿林中事,甚有趣味。听到那“王六狗”和薛蟠的几样悬赏,哈哈大笑。待听到连锁悬赏册,不免大惊。急忙召了景田候爷进宫。
景田侯爷听罢亦瞠目结舌。良久苦笑道:“如此看来,当年胡进忠公公之死乃有人趁乱而为。郝家三位……老臣猜测,《佛殿缘》之魏姑奶奶并未去西域、去的是云南,近年有些缺钱使。”
话音刚落,外头有小太监送来消息,乃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当日李叔去的那个铺子,在他走后第三天便关门大吉了,贴悬赏册和放置卷宗的屋子空空如也。
君臣几人面面相觑。李叔跌足:“都是奴才的不是,惊动了那帮贼寇。”
圣人冷笑道:“他们必去别处重开了。让金陵仔细查找,挖地三尺也得给朕找出来!”
李叔忙说:“圣人,还是悄悄寻找的好。”
景田候爷也道:“李公公言之有理,陛下三思。天下绿林贼寇千万,那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码头。”
圣人一脚踢翻了跟前的脚踏子,恨恨的道:“竟公然悬赏杀皇太后和王爷!眼中半点王法也无。”皇太后还没绿林女贼值钱。
景田候爷和李叔同时跪倒。“老臣无能。”“奴才无能。”
殊不知忠顺王府的鸽子比他们先到,那事儿薛蟠得明二舅通气啊!忠顺王爷得了提醒,思忖道:“他们如今还在忙着查萧四虎。得给他们留条路探听。”
十三在旁道:“最多两日他们就得使人问十六去。好赖林大爷知道萧大侠的名字。不是冯紫英就是裘良。”
忠顺点头,吩咐道:“明儿你一早就过去,瞧瞧用不用得着帮忙。也省得他跑一趟回事儿,他又不大会说话。你们琢磨琢磨如何让……让荣国府那个姓柳的锦衣卫跟咱们府里搭上。若明儿没人,你后日再去。”
十三回头瞥见陶啸正歪在贵妃榻上笑眯眯没事人似的,垂头道:“属下遵命。王爷保重身子。”忠顺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径直往陶啸身边歪着。十三叹气,有点可怜自己。
次日一早,十三老老实实上林府呆着去了。十六依然在案头忙着编纂《大明天启帝起居杂录》。十三琢磨了下。柳湘芝是贾宝玉的武师傅,贾宝玉是贾元春的弟弟,贾元春与林皖已定亲。林皖与孙溧是朋友,孙溧住在忠顺王府。贾宝玉与小世子岁数相当。故此,柳湘芝若想与忠顺王府搭上边……
正想着,元春打发晴雯送冰镇果子了来。十三斟酌片刻,还是想把弯子绕大些。乃跟十六轻声嘀咕两句,闪避去了里屋。
晴雯进门一瞬感觉有个影子晃动,偏又没见人,以为自己花了眼。乃送上果子,笑嘻嘻问林大爷可有回话。
林皖道:“听闻小舅子习武习得不大顺畅。他那个武师傅柳先生有个胞弟,武艺高强模样俊秀,性情与小舅子相投。若小舅子认得了他、一同习武,说不定上心些。”
晴雯脆生生答应着,转身出门,立在门外半大不小的声儿嘀咕:“大爷这一声声的小舅子喊得真爽利。”廊下的小子扑哧笑了。
不多时元春闻报,知道其中必有缘故。遂就命晴雯借给宝玉送东西,趁机撺掇了他几句。
下午,晴雯又跑了一趟林府,给林大爷送大姑娘方才亲手做的冰镇酥酪。顺带回给林大爷说,宝二爷果然开始闹柳师父、要见他弟弟了。
晴雯出去后,十三从隔壁溜回来道:“喂喂,林大爷,是不是该让你们家下人给我也弄一碗这玩意?难不成我看着你吃?”
林皖道:“有何不可?”十三瞧着他。
林皖慢条斯理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吃,外头有小子进来回说,景田候府的裘良大爷来了。林皖无奈只得暂放下酥酪去外书房。十三哈哈了两声:“哎呀这天气,等你跟他扯完回来,冰镇已经不冰了。”十六恍若未闻。十三乃跟在窗外偷听。
裘良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平素皆忙,今儿难得休沐,遂来瞧瞧林皖这个闷葫芦。二人说了会子闲话,裘良提起近日遇上的一桩案子。
有个捕快跟着线人寻到一处酒馆,那儿竟是绿林人招揽生意之处。内有间屋子,墙上贴满了绿林悬赏单子,其中竟有多位朝廷官员!赏金还丰厚,少则数千多则十万。偏捕快不知怎么露了痕迹引起酒馆掌柜疑心,等裘良带人杀奔过去时已人去楼空。
林皖听罢眉头紧皱,良久道:“此事非裘贤弟之过,乃朝廷之过也。”
裘良一愣:“本是我去迟了。若早些去必能将其悉数捉拿归案。”
林皖道:“纵捉了这家,少不得别处还有那家。绿林道上如此嚣张的买凶.杀人,究其原委乃因举国官吏多有徇私枉法之故。有钱买凶者必富裕,纵查出来官府也不惩处,日后他们必还这么做。其亲眷朋友见了也效仿之。再有,徇私枉法者多,则冤屈者必多。官府既不能替这些人申冤,他们少不得改向绿林而去。有些自己做了贼替自己报仇,有些拼尽全力赚足了钱买绿林人替他报仇。旁人看做绿林生意非但不会被官府拿住,还能赚大钱,岂能不跑向绿林去?如此一来,贼道兴旺、水涨船高。日后还不定做出什么没天理王法的事儿来。”
裘良一壁听一壁点头:“林兄高见。”
林皖眉目忧虑,淡淡的说:“查封一两家绿林据点只能治标,清明吏治才是治本。”十三在窗外直翻白眼:这厮平日习惯性面瘫,扯淡竟一套一套的。
后裘良打听萧四虎。林皖推说只从亲戚处听说过此人、并未跟他做过生意。不过亲戚对其颇为推崇,乃主动说出亲戚就是金陵不明和尚。这一节裘良已知道,遂趁势将话题移到那小和尚头上。二人又掰扯半日,裘良告辞离去。
一时回到内书房,十三已走了。长几上依然搁着方才元春送来的冰镇酥酪,果然已不冰了。碗面上不知谁用黑芝麻撒了两个字:节操。那么小的碗面,难为他撒得精细。
十六径直坐下,端起碗连酥酪带节操一并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