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巧舌如簧的威逼利诱,意欲将吴逊挖到自家阵营来,顺带撺掇吴太太脱离郝家闹独立。路过外头的绸缎行,瞧见一种新出的缎子颜色清新可爱,遂命取两匹给林小姐和贾小莉送去。乃快马赶回金陵。
那头张子非找到邱大嫂,极干脆的挑明了四皇子的身份。
邱大嫂一直不知赖先生的东家竟是皇子,呆了半日。张子非接着细述了那两位的故事、皇后的意思与举动。邱大嫂勃然大怒:“她不愿意儿子娶甄姑娘便罢,强嫁给个兔儿爷不是糟蹋人么?”
“正是。”张子非微微得意自己没看错人,这位全然没顾及皇后的身份。“连古董行的人都知道了,四皇子还蒙在鼓里。亏的此事凑巧传到甄家大爷耳中,他想求邱大嫂帮个忙。”
邱大嫂立时道:“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只管说!”
“他不敢告诉妹子,如今瞒得死死的。”张子非道,“遂想托大嫂进京一趟,问问四皇子的意思。他若就此撂开手,甄家得趁皇后的媒还没保下来,抢在前头替甄姑娘寻个人家;若还惦记情分,他得赶紧想法子。”
邱大嫂拍案道:“素日听姑娘们说甄大爷是个爽利大方的,果然非鼠雀之辈。好,我替他走一遭。”
张子非抱拳道:“多谢邱大嫂。甄大爷说,若四皇子不敢跟皇后作对也没什么奇怪的,只莫再跟小姑娘吹牛承诺什么‘西域种瓜’。”
邱大嫂哼道:“若那般孬种,凭他是皇帝的儿子,我拿鞋底扇他耳刮子!”
张子非微笑道:“那想必很痛快。”赖先生应该拦得住。
邱大嫂遂收拾东西启程。因世道并不太平,薛家派了几个人护送她走,只说是雇来的保镖。
金陵众人开始商议计划倘若四皇子真选了西域种瓜,怎么帮他们逃跑、逃去哪儿能不吃太多苦。遇上这种事,依着那位的身份不犹豫是不可能的。赖先生乃其身边最要紧的幕僚,通常是最反对因小失大的那一个。他要是能帮忙就好办多了。薛蟠心中另有别的规划,眼下没告诉小伙伴们。
小朱咳嗽两声:“和尚你又神游天外。”
薛蟠道:“贫僧在琢磨你为何想见毕得闲。那事儿太作死,不像朱大爷的风格。”
其余几位也闻言看着小朱。小朱吃了口茶道:“此人身为江南锦衣卫头子,心里死活放心不下和尚。他若是郝连波也罢了,拜托十三大哥杀掉就是。偏他伯父毕安帮过你一回吧,你肯定不会杀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欲试探试探他心中所想,摸摸他的思路。”
薛蟠忙说:“把套路告诉我,我自己试探去。”
小朱摇头:“这等事都得见机而行。你惯于把人往好处想,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差。你不成。”
薛蟠正要辩驳,门子忽然来了。这大叔笑嘻嘻道:“大爷,有人找。”
“什么人?”
门子压低了嗓子双眼放光:“美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没见过如此美人!”
薛蟠龇了龇牙:“贫僧开了这么几年窑子,什么美人没见过。”
门子忙说:“这个与众不同!”
“行了行了,把哈喇子擦擦。”薛蟠鄙夷道,“那点子出息!以后出去别说你是咱们家的人,贫僧怕耽误生意。”
“哎呦大爷!你见了就知道了。”
一路听着门子絮絮叨叨走到门口,扭头赫然看见门房里柜前斜靠着一条殷红色的婀娜身影。再定睛一瞧,和尚都忍不住想吹声口哨!好家伙,简直把“妖艳尤物”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不论容貌身材,脸上也不论俏眼朱唇,无一处不风情。
薛蟠合十垂目:“阿弥陀佛。女菩萨请了。”
那美人笑盈盈行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娇婉:“久仰不明师父大名,特来拜访。不曾带礼,还望莫要嫌弃。”
“女菩萨放心,纵然嫌弃贫僧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美人瞬间泫然欲泣:“师父果然是嫌弃我。”
薛蟠摊手:“得了别装了,贫僧是行家。”
美人有些失望,嗔道:“师父好生无趣。我是当真仰慕师父的。”
“哦。”
“师父不信?”
“不信。”
“为何不信。”
薛蟠道:“古人云,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美人怔了怔:“这是哪个古人云的?师父莫非信口杜撰?”
“元昭宗年间的殷素素。”
美人又嗔道:“师父欺负我没念过书。”
薛蟠瞧了她两眼,目光移到她腰间悬着的连中三元白玉珮。“贫僧可没觉得女菩萨没念过书。”乃看看只差没给她跪下的门子,“阿弥陀佛,女菩萨进去说话吧。”美人笑盈盈应了。
进了薛府大门,顺着西边的抄手游廊过去是外书房。大门和外书房之间有个门厅,布置得最俗最一板一眼,半分瞧不出主人喜好,专门接待连外书房都不想让他们参观的客人。美人立在门口瞧。
薛蟠自己也望了几眼。门厅的匾额上悬着四个大字:吉祥如意。旁边有一副楹联,是从原著中抄来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一匾一联都没什么不好,只是不搭。乃咳嗽两声道:“这儿原本没有匾额。贫僧跟妹子们打赌输了。”
美人扑哧一笑。“我最会赌,下回我帮师父赌。”
“多谢。”
乃进入门厅坐下,小丫鬟进来送茶都不免偷看美人几眼。安静吃了会子茶,美人叹道:“师父是头一个待我熟视无睹的男人。”
薛蟠道:“贫僧家里开着青楼,各色美人真的见得太多太多。”古代没有影视剧和海报,古代的男人也没机会看太多漂亮女人,遇见一个登时傻眼。后世各种类型的美女绕着地球跳出来,小编排成系列剪辑成视频、时不时轰炸人的眼球,故此对薛蟠视觉冲击不大。
美人挑眉道:“我在京中也见过开窑子的,皆不像师父这般。”
薛蟠想了想道:“大概他们把女菩萨当作女人了吧。”
“莫非师父把我当男人?”
“不是。”薛蟠老实道,“职业习惯,贫僧在盘算若雇姑娘做伙计卖古董能赚多少钱。女菩萨非常美丽,但你终究不如银钱美。”
美人点头道:“酒色财气,总有人不好美色好钱财。”乃吃了口茶正色道,“我想托师父帮我找个人,价钱好商量。”
薛蟠登时笑了起来:“贫僧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价钱好商量’。敢问那人尊姓大名?”
“毕得闲。”
薛蟠打了个哆嗦。“女菩萨开玩笑吧。”
美人悠然一叹。“师父可听过‘妙容道长’这个名字?”
“听着像是位女冠。”
“我母亲。”
“……哦。”居然是道姑之女。
“她原本没预备出家。因得知有人想把她送入大高玄观,便抢先上长春观出了家。”
“额……不是吧……”大高玄观乃本朝皇家道观,妙容道长不必说定是天家女眷呗。这种事儿王妃娘娘们哪里敢做,那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呗。女儿追着男人跑来江南,妙容道长思想肯定很开放。
“师父想什么呢。”
“贫僧在想,果然人心都是放肆的,只看环境宽容到什么程度。”薛蟠道,“因令堂大人比寻常女子有特权,故此敢做旁的女子不敢做之事。”
美人眼神一动:“师父不觉得我母亲生性荒淫?”
薛蟠道:“食色性也,男女相同。只因当今之世道竭力约束女人之欲,故此不曾显露出来。古往今来,姓皇姓的女人和权臣之女多有淫.娃欲妇,皆因她们享有特权、可以挣脱约束。不过……”
美人面上才刚有了些许感动,听到后头登时收敛起来,冷冷的道:“不过什么。”
薛蟠斟酌了会子:“你敢做的,毕先生未必敢。因为他没有特权。他要替家人着想,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高兴把全家捎上。当然,这是假设你二人两情相悦。”魏德远的人查出,毕得闲是因为勾搭了不该勾搭的女人被发配出京。薛蟠本以为是个幌子,看来并不假。“另一种可能,就是女菩萨你一厢情愿仗势逼人,毕先生只能逃跑。”
美人愕然看了他半日。“师父觉得毕得闲不喜欢我?”
“女菩萨既然来了,显见是喜欢毕先生的。贫僧又没问过毕先生他喜不喜欢你,那当然就有喜欢和不喜欢两种可能。他不喜欢你也正常。也许他心中另有所属,也许他喜欢工作喜欢钱,也许他喜欢男人。这就是墨菲定律。”
美人歪了歪头:“何为墨菲定律?”
“当一件事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可能,那么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出现。”薛蟠道,“不论世上有多少男人喜欢女菩萨,毕先生还是可以不喜欢你的。”
美人皱起眉头想了半日,认真的说:“他喜欢我。”
“好吧,就算他喜欢,还是逃跑了。”薛蟠摊手,“光喜欢有什么用,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你从京城追到金陵,说不定才刚找到他他又从金陵逃去广州。毕得闲那个天生地长的聪明蛋,想逃跑还不容易。”
美人扑哧一声笑了:“天生地长的聪明蛋,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夸赞他。”
薛蟠翻翻眼皮子:“贫僧知道毕先生行走不便。但你要相信,天底下的人并不都目光短浅。远的不说,就说他身边那位仆人大叔,人家怎么没跟个更有钱有势的主子呢?”
美人点头:“师父言之有理。显见师父知道他在哪儿。”
“知道,但不会告诉你。”
“好。”美人见案头设着文房四宝,提起笔来便写了两行字。“烦劳师父转交给他。”
薛蟠瞥了一眼道:“帮你送信没问题,贫僧就提醒一句:这种耍赖的法子追不到毕先生的。”
美人哼了一声撂下笔。“告辞。”
“好走。”
二人站起身。美人忽然说:“师父就不问问,何人举荐我来找师父的?”
“哦,何人?”
“琉璃燕子蒋二郎。”
薛蟠打了个趔趄好些没站稳,脱口而出:“不可能!”美人笑而不语。薛蟠赶忙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女菩萨请坐,烦劳您把事儿说清楚谢谢。”美人只笑盈盈的。“价钱可以打折。”
美人掩口而笑。“师父果真是个商贾。”乃重新坐下。
原来这美人的母亲本是位郡主,与堂妹北静王妃交好。郡马去世得早,她性子风流勾搭了不少男人。有好事者上宗人府去絮叨、想送她进大高玄观。幸而宗人令正是忠福王爷,北静王妃从哥哥那儿先得到了消息。寡妇郡主便抢着另去了别观出家入道,日子过得愈发放浪不羁。朝廷也懒得管。
因毕得闲不见了遍寻不着,这美人托北静王妃出主意;那位便介绍了蒋二郎。蒋二郎查出毕得闲到了金陵,美人要追过来。蒋二郎向她举荐不明和尚道:“这和尚机灵且不拘规矩,还是地头蛇。”
薛蟠满脸黑线,也只得认命问道:“求教女菩萨高姓大名。”
美人嫣然一笑。“杜萱。”
薛蟠整个脸都僵了——能娶到郡主的人家必然钟鸣鼎食。“内什么,杜施主,你凑巧姓杜吧,其实跟杜禹杜阁老没有关系对吧。”
杜萱又笑:“杜禹那老头啊,他是我祖父。”
“我去!”薛蟠捂住额头,“杜禹那种古板老儒!你母亲该嫁去别家。”
杜萱撑不住哈哈大笑。
薛蟠摇摇头。“你知不知道毕先生身份。”
“知道。”杜萱随口道,“他伯父是内监嘛。我连他不能行走都不在乎,焉能在乎这个。”
薛蟠沉思良久道:“男人有时会面对一个选择:是娶喜欢的女人,还是做喜欢的差事。”
杜萱纳罕道:“娶我会耽误他的前程么?”
薛蟠摆手:“重要的不是前程、即官有多高权有多大,而是喜欢。一个热衷于侦破案件的人,最幸福的差事便是做寻常捕头,拿刑部尚书给他他都不要。”
杜萱皱眉。
“毕先生伯父乃太上皇心腹,他自己的差事又颇为机密。因不能走路,他事业方向有限。你祖父杜禹位高权重,母亲又是个自由奔放的守寡郡主,堂姐还是太子妃——不用挑眉毛,贫僧知道她已落发为尼。毕得闲若跟你在一起,举国上下凡养得起细作的人家、都会派人围着你俩团团转。那他还做得了机密差事吗?但他喜欢他的差事,胜过喜欢你。”
杜萱霎时懵了。薛蟠轻轻一叹,合十念起了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