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猜测王将军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众人忙问究竟。
“贫僧不是大夫说不清楚。一种急病,发病即死、来不及医。胖子易发,焦急惊恐易发,饮酒易发,房事易发。”
王二爷道:“我父有心疼病。大夫叮嘱他戒酒戒色,他如何肯听?只略收敛些罢了。”
“那就是了。凶手知道他的病情。问问昨晚侍寝之人。”
王家兄弟互视几眼,都没开口。
杜萱眨眨眼:“该不会也被灭口了吧。”
王大爷咳嗽两声道:“倒没有。都关在后院。”
薛蟠向陶啸低声道:“数目大概比较可观。”
庆王世子问道:“几个?”
王大爷硬着头皮道:“二……二男四女。”庆王世子扑哧笑了,王家兄弟满面尴尬。
薛蟠问仵作道:“大叔,人死后能查验出春.药么?”
仵作道:“能。”
“啊?居然能?”
仵作上前翻看尸首的眼皮子和舌头,笃定道:“中了春.药。可还有他们昨晚剩下的酒食?”
王家兄弟齐声说“有”。忙命人取来。仵作查了查,果然从一个小些的空坛残酒中寻到了春.药。
此时昨晚侍.寝的几位到了。贾雨村一问,他们都是二更过后才喊来的,来时王将军桌上正好放着那个被下了药的空酒坛。再问之前服侍的人,与主子对饮者乃新近进府的清客吴先生。此人昨晚一直陪着瞧热闹,自己并不沾惹妖童家妓。
看这几个人互相眉来眼去的,薛蟠合十诵佛道:“各位,现仵作与大人均已查明,王将军死于春.药诱发心疼病,不与你们相干。”
侍.寝众大惊大喜。有个家妓脱口而出:“老爷们竟查出来了?”
“是啊!又不是什么难事,一看便知。”
“吴先生还说我们跑不脱诱主之罪!”
“你们被他哄了吧。春.药看来是他下的。”
另一个道:“竟是他害的将军!哄我们扯谎必没安好心。”
遂七嘴八舌说了。
原来昨晚三更天不到王将军忽然发病,当时他正与两三个人纠缠于地毯上。旁人慌做一团,吴先生镇定指挥将之抬上床,自己卷起袖子施救。忙活半日,王将军气绝身亡。吴先生长叹一声转过身,怜悯的看了侍.寝众几眼,再叹。有个胆儿大的问如何;吴先生说他们死定了,就算不被二位爷们杖毙也少不得殉葬。旁人忙跪求他出主意救命。王先生遂想了半日,说将军前些日子因瞧热闹惹上了个恶道人,挨了诅咒。横竖也无外伤,不若就假扮成是因诅咒横死,你们总无事。乃教导他们遮掩的法子,如此这般。
听罢,司徒暄率先道:“如此看来,倒是与不明师父推测的不差。”
薛蟠道:“这个吴先生显见与打手一样,是同伙不是线人,多半已经逃跑了。”
庆王世子道:“既这么着,画影图形举国缉拿。”贾雨村赶忙答应。
如此诅咒杀人算彻底推翻,众人皆松了口气。王家兄弟请诸位贵人去净室用茶。
路上杜萱悄声问道:“和尚和尚,你看这事儿是何人所为?”
“不知。”薛蟠看顾念祖也在旁边,道,“且这案子可能破不了。”
“为什么?”
“凶手做事极周全,下手灭口又狠。如今既已知道不与你们几位相干,官府也就没那么重视,查不出来大概就拉倒了。”
杜萱皱眉:“拉倒?”
“不然你以为?这世上拉倒的案子多了去了。”薛蟠皱眉道,“额,还真不能拉倒。万一被天津那边把账算到陶家头上就不好办了。”眼角扫一眼顾念祖,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面无表情。
一伙儿坐在前堂将此案从头细捋,都认定有人想害王将军,诅咒是个套子。王家在办丧事,不便久留,随即散去。
东家丧事,西家酒席。凭借某人从后世带来的新鲜曲子,天上人间之歌妓素来比别家名声大些。次日晚上有个盐商寿辰设宴,请了位歌姬过去。酒席散去,歌姬回到天上人间,悄悄告诉了老鸨子一件事。前些日子给她们看的画像上那人,方才她在盐商府上见到了。老鸨子忙将薛蟠喊来听她说经过。
顾念祖今儿本来只扮作寻常儒生混在人群里头;偏他模样出众、加之小朱的画像惟妙惟肖,歌姬还没登台便已认出来,跟主人家的管事打听。旁的歌姬舞女听见询问,都朝顾念祖张望过去。
管事远远一望,没好气道:“娘子们,那人一看就是个穷鬼。”
歌姬道:“未必穿布衣的就是穷鬼,也许人家怀内藏金呢?我瞧他好不俊俏。”
那舞班的班主岁数颇大,性子也风骚,笑道:“好个小书生。我瞧上了,今晚就上手。”
歌姬忙说:“班主,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分明是我先瞧上的。您老经风历雨的什么没见过,倒有脸跟我们小孩子抢男人。”
众人都笑道:“有理。班主实不该。”
班主笑戳了她一手指头:“也罢,先让你,免得人说我欺负小孩子。我瞧他不是省油的灯,你若拿不下来我再上,让你们个个没话可说。”
歌姬爽利道:“成。”
谁曾想她俩都还没来得及动手,顾念祖身边已有了位粉头,二人十指相握甚是亲密。歌姬看那粉头只十四五岁,杏脸桃腮好不娇艳。乃佯装咬牙切齿道:“那小蹄子是谁?”
另一个琴娘在旁探头道:“我就知道你们不认得她。她如今还小。只等着,不出二年必然树起艳帜。”
歌姬恼道:“快说!谁要听你高谈阔论。”
琴娘道:“她姓花,老鸨子本取了别的名字,她嫌拗口、执意不肯使,如今只唤做三娘。”
“她是哪家的?”
“千媚楼的。”琴娘道,“这个花三娘如今还在调理,见客不多。来日……姐姐怕争她不过。咦?那是谁?”
只见有位阔老太爷来到顾花二人跟前,三人仿佛颇熟络的模样。舞班班主道:“那是丰运米行的胡老太爷,近年已不大出来了,生意都是他儿子打理。”
歌姬唾道:“小丫头片子,跟老娘玩儿,还早的很呢。”
众人都笑。遂个个时不时望过去,又见了好几位富商同他们说话。
宴席散时,歌姬舞女粉头们去领花红。天上人间这位和舞班班主不免张望寻找花三娘,她竟不在。旁人纷纷取笑她两个抢男人、男人跟旁人走了。歌姬纳罕道:“却不知那位俊俏郎君是谁?真真不俗。”盐商家的管事顺口问她哪儿不俗,歌姬便将今儿顾念祖私会过的大富商一个个数出来。这些人单独听着倒不觉得有什么,连到一起却甚是惊人。
薛蟠听罢不由得竖大拇指:“干的漂亮!”那些富商个个都是做军需的。
这歌姬得意道:“上回妈妈就说了,这男人不是东西。我瞧他又是穿得简朴又是坐在角落,定不想惹人留意,诚心替他招蜂引蝶。”老鸨子忙夸赞她几句,送下去了。
薛蟠想着,那个还没当上花魁的小粉头倘若陷入情网,很难轻易拔.出来。遂跟老鸨子打商量,可否撬千媚楼墙角。老鸨子瞧了他一眼:“东家不怕引狼入室?”
“狼倒算不上,最多是只小狗儿。”薛蟠悠然道,“咱们这楼子,连小猫儿都能训成母老虎,遑论区区小犬。”
老鸨子笑了。“成,我且试试。”
纵然是风月行当,亦有大船小船。千媚楼不过是个小窑子,纵有美貌姑娘也难出头。天上人间想撬墙角倒不难,只管拿钱去砸。花三娘起先不愿意,不过一夜功夫便愿意了。随即来到天上人间。
这姑娘进楼先得过各式各样的培训,第一件便是洗脑。老鸨子先讲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又添上许多秦淮河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的下场。有年老色衰被楼子赶走的,有被人买去做侍妾、让大老婆弄死的,还有资助了秀才、人家中举后抛诸脑后的,甚至还带她去看了几处荒坟。短短两天下来,花三娘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到了第三天中午,老鸨子领她去了一家小酒楼。听小伙计闲聊,说老板运气极好。他本是个寻常的小木匠。只因模样生的好,被老板娘看上了。老板娘亦好运,她如今这万贯家财皆是她前头那个富商丈夫留下的。正说着,他们家小少爷跑了出来,丫鬟在后头追他不上,咯咯直笑。
吃完午饭下楼,看老鸨子笑容满面,花三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鸨子含笑告诉她:“那个老板娘不是什么寡妇,原先也在我们楼子里。”花三娘大惊。老鸨子接着说,“我只告诉你。男人有靠得住的、有靠不住的。但凡他除你之外还有第二个女人,必靠不住。因为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你总有老的一日,到时候如何比得过年轻姑娘?方才那位老板娘便是一心只管赚钱,钱赚足了摇身一变,娶个老实标致的小后生,日子何等逍遥。”顿了顿,“咱们昨儿去上坟的那个刘碧烟当年何等艳名,比她还小呢。欢欢喜喜做了秀才娘子,还是正房。却不知婆家阖族都以她为奇耻大辱,两年功夫已成冢下枯骨,好可怜见的。”
花三娘沉思良久问道:“只是乐籍可如何是好。”
老鸨子微笑道:“咱们东家是出家人,最慈善不过。姑娘们要走时全都消除乐籍、化作寡妇的。”
花三娘大惊:“消除乐籍?竟有这等事?”
“天上人间姑娘早晚是良家女子。”
半日,花三娘喃喃道:“难怪你们个个对那和尚死心塌地。”
老鸨子道:“东家只要我们替他赚钱,怎么个赚法他不管。”
花三娘叹道:“不明师父果真是个商贾。”
老鸨子道:“你只想想,谁不是因为家里穷才被卖出来的?”说着拭了泪,“若不赚足了钱,纵然离开这楼子,迟早还得把孩子卖进来。”
花三娘呆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老鸨子立时道:“苛政猛于虎也。”
花三娘又呆了。过会子愕然道:“妈妈竟是读书知文的?”
“咱们楼里请了先生,姑娘都要读书的。”老鸨子笑盈盈道,“你也一样。”花三娘再沉思。
当天晚上,花三娘说想出去走走。老鸨子忙的紧,只叮嘱了句莫要迷路。不曾想她竟一去不回。
三更天,杜萱跟前的嬷嬷跑到毕得闲住处拍门,杜萱可能出事了。晚饭后神神秘秘带几个人出去,不肯说去哪儿、做什么,这个点儿不见回来。
毕得闲大惊。说不管也不可能,立时写了几封信命人送出去,里头少不得有薛蟠一封。
薛蟠睡梦中闻报,吓得一激灵,忙换了衣裳赶去毕得闲处。
那嬷嬷正抹眼泪呢,毕得闲也急得额头青筋直跳。薛蟠进门先说:“不用太着急。顾念祖最终还是想娶她,不会怎样的。”
嬷嬷又急又怒:“我早说过那人没安好心!”
薛蟠哂笑道:“我也说过,人家杜爷听么?”
仆人大叔怏怏的说:“也保不齐是玩儿去了,明日便回来。”
薛蟠摆手:“不用指望侥幸。”乃正色道,“前几天我手下一个歌姬出去侍宴,可巧撞见顾念祖和他相好的粉头也在。我干脆将那粉头买到自家楼子里来。她今晚也同时失踪。”
毕得闲思忖道:“莫非那粉头将杜姑娘拐了?”
“那粉头年纪小,模样极难得。人都比较容易相信美貌少女。”薛蟠思忖道,“但是咱们不能去找顾念祖质问,他不会承认的。”
嬷嬷喊道:“既是他相好,凭什么不承认!”
薛蟠苦笑:“那是粉头,夜夜换新郎。”嬷嬷哑然。
毕得闲道:“这几日杜小姐时常跑府衙,极想掺合王将军那个案子,粉头怕是用那个当由头哄她走的。”
嬷嬷哭道:“我们姑娘落在他手可如何是好。”
毕得闲稍稍慌神:“可要将顾念祖抓来?”
薛蟠想了想道:“先不要。杜萱的性子,顾念祖就算生米煮成熟饭也娶不到她的,何况还有贫僧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朋友。所以他若想成婚事,就得让杜萱心甘情愿嫁给他。我猜他必是要先将杜萱置于危险,吃些苦后自己扮作救世主。那个叫花三娘的粉头便是他派去杜萱身边照看、不至于玩过火。我们只暗中盯着他。至于杜小姐,知道点人间疾苦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