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娘从老家回金陵的当天便住进薛家的员工宿舍。顾念祖那头等不到她,不免派人往天上人间打探,自称是千媚楼的老客。
老鸨子喜滋滋道:“花三娘啊,客官来迟了。昨儿晚上有位广州来的大财主替她赎了身——”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可是赚了两倍的钱。”这人明知道她在扯谎,愣是没法子。
次日,顾念祖干脆亲自过来。乃向老鸨子正色:“我是三娘的心上人,知道她没去广州。我二人怕有些误会,求妈妈指点个下落。”
老鸨子唾了他一口:“呸!没皮没脸的你就成了人家心上人?人家答应么?三娘如今做了正经太太,不与你相干,莫败坏人家名声。”不由分说轰他走了。
出了楼子,顾念祖转头去薛家求见不明和尚。门子告诉他东家晚上才能回来,这会子压根联系不上人。无奈,顾念祖只得晚上再去。薛蟠点了几盏玻璃灯,依然在上回他坐过的水亭招待。
吃了会子茶,顾念祖道:“晚生有件事想求师父帮忙。晚生与贵楼一位姑娘倾心相爱,因一个误会、她避不见我,还让老鸨子告诉晚生她被南边的客人买走了。”
薛蟠笑了:“顾先生,你老毛病又犯了。相爱是要两个都倾心,你一个人倾心叫单相思。人家烦你说明人家不喜欢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换位姑娘喜欢。”
顾念祖摇头:“实在是误会。她前些日子遇上些纠葛,不知什么人暗地里帮了她对家。她以为是我。”
“额,这个确实冤枉。”薛蟠遂喊来一个小子,让他跑一趟天上人间询问老鸨子。
顾念祖拱手做谢。因看薛蟠满面笑容,思忖片刻道:“薛东家如此欢喜,想必是军需生意到手了?”
薛蟠点头:“是啊是啊!前天刚交第一批货。”
“听说薛家的东西比从前的货品好不少。你们赚钱么?”
“当然赚钱。”薛蟠道,“我们其实是依着价钱定东西的。他们出的价高,所以我们给的货好。次等货也不是没有。”
顾念祖看了他几眼,苦笑道:“师父怕是要把从前的同行得罪了。”
薛蟠摊手:“得罪就得罪呗,他们还能怎样?我见过太子,认得忠顺王爷,跟庆王世子和端王三爷吃酒谈天,结识的京中权贵不知多少,还有陶老将军撑腰。”
顾念祖摇头道:“此事不公。你赶上了清官,人家早先却得花银子打点。”
薛蟠扯扯嘴角:“说的就跟我送陶老头那么大一座宅子没花钱似的。”顾念祖哑然。薛蟠正色道,“做军需生意,门路最要紧。贫僧运气好,跟陶家有亲戚,所以得了先手。旁人想供货也可以啊。老陶既然不收贿赂,他们就把打点的钱省下来做好东西不就行了?”
顾念祖叹道:“这中间多少人本该得利。”
“胡扯!”薛蟠皱眉,“不义之财拿惯了,他们倒觉得理直气壮。”
顾念祖挑眉:“师父意欲如何对付他们?”
“干嘛要对付?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早先钱来的容易,花的也轻便。如今没了外财,一时不惯节俭,积蓄飞快就会花光。到时候自有穷神收拾他们。”
顾念祖无言以对。许久叹道:“不明师父,晚生劝你,也给人家留条生路,以免狗急跳墙。”
薛蟠笑了:“怎么还有人想来行刺贫僧?让他们试试。贫僧从五岁开始习武。你看见那个梅花桩没?连我家的妹子都轻松上下。”
顾念祖再次无言。“师父与他们实在不是一类人。”薛蟠笑眯眯拱拱手。
遂议论起风花雪月。
一时方才那小子回来了,道:“妈妈说,顾先生多想了,不与什么对家相干。花娘子本因故沦落风尘,近来已得回身份。她提起过有个相好。只是那位爷们姘头众多,她只是其中之一。早先身在乐籍,能有个模样俊俏的相好自然欢喜。可如今人家已是良家小姐了。遂拿着钱南下广州,想做门小生意,嫁个一心一意、逛不起窑子纳不起小妾的良人。”
薛蟠拍手道:“好个明白姑娘。”向顾念祖啧啧道,“合着你姘头众多。”
顾念祖忙说:“这位花娘子实在与众不同。”
“再不同也是其中之一。”薛蟠道,“人家多冷静啊。青楼无良人。所谓的一心一意,多半就是没钱。”过会子又说,“不过为什么要去广州那么远?金陵多繁华。”
顾念祖眼神闪动,叹道:“我待她真心实意。”
“然而你的真心实意分给了很多女人。”
“世人皆如此。”
“所以人家宁可花钱养小白脸啊。”
顾念祖长叹。许久道:“青楼本不是什么良心买卖,师父一个出家人为何要做?”
“青楼可谓无本万利,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不做?”薛蟠正色道,“贫僧首先是个商贾。只不过爱钱的同时还留着良心罢了。你们读书人时常鄙夷银钱,故此才百无一用。”
顾念祖端详了他半日,忽然轻笑道:“既如此,薛东家,保不齐咱们有日还能做生意。”
薛蟠笑眯眯道:“贫僧恭候。走私销赃来者不拒。”
顾念祖抬头一笑。薛蟠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什么郝氏、花三娘、永嘉郡主个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皮相实在万里挑一。又感谢明二舅长得足够好,自己这边的人看惯了、不会中这位的美男计。
送走顾念祖,薛蟠跑到忠顺王府去看了司徒律半日,又转头看看陶啸。陶啸瞪他。薛蟠托着腮帮子感慨道:“明二舅,你还真是不颜控啊。”
忠顺王爷瞥了他一眼:“说人话。”
薛蟠脑中猛然冒出一个神奇的念头,打了个冷颤。“不敢说。”
陶啸道:“别搭理他,他必说。”
“真不敢说。”薛蟠鬼鬼祟祟环顾一番,“三当家不在这屋吧。”
“在隔壁跟大姐下棋。”
“我今儿终于意识到顾四究竟长得多帅了,笑起来有种星光灿烂的感觉,跟明二舅站在一起未必逊色。”
陶啸嗤道:“你拿他跟阿律比?”
“纯比脸,人家实在甩陶四舅你十二条街。”和尚又东张西望了几眼,低声道,“你们说,义忠亲王和顾侯爷……”
“嘶……”忠顺王爷吸了口凉气。细思良久道,“难说。义忠亲王倒是颇颜控的。”
“他没挑林海他爹做伴读会不会也有这个缘故。林侯钢铁直男,顾侯是双。”薛蟠正色道,“他二人若是一对狗男男,先太子看顾四犹如明二舅你看陶家那群臭小子。顾家知道的东西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多。所以顾四才能继承到那么多义忠亲王的人手,说不定他还有别的底牌。”
两位舅舅沉吟片刻,同时点头。
花三娘回家报仇这些日子,杜萱这头自然也没闲着。顾念祖手下后来又给她下过两回哑药,皆被忠顺王府的护卫调换了。顾念祖以为她天生克药,遂作罢。在“人牙子”手里收拾些日子,杜萱模样变得难看了许多。人牙子说妓馆不会要她,遂卖给一户人家做丫鬟。和她一同卖过去的还有位姑娘,经查正是某妓馆新近失踪的粉头,与花三娘同岁,喊杜萱做姐姐。主家正好就是与顾念祖勾勾搭搭的丰运米行胡家。
十三好奇,大白天溜达去胡家偷窥。撞见杜萱和小粉头惨兮兮的在刷马桶,好悬没笑得从树上栽下去。杜萱倒还挺乐观,一个劲儿鼓励那粉头。说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到时候我请你吃什么好吃的、穿什么好衣裳。管事婆子见她俩不老实干活只管嚼舌头,上前来一人踢一脚,她俩的脑袋直接撞进马桶里。又劈头盖脸的臭骂,骂的皆是杜萱这辈子从没听过的污言秽语。一时有人新送来两个马桶,臭得苍蝇都跌下来,因为少爷屋里的姨娘拉稀。
到了中午,十三上人家厨房偷了四个大肉包子,回来发现杜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她因为顶嘴被拉去西门外打十个板子,两顿不给饭吃。十三低头看看包子,迟疑片刻,还是塞进自己嘴里。
吃完闪去杜萱屋外偷窥,果然不久后那小粉头偷偷来给她送吃的。十三忍了忍没忍住,偷了身胡家仆人的衣裳,冒充上夜的小子找管事娘子告密。于是杜萱和小粉头两个到明天晚上之前都没饭吃了。
薛蟠闻讯后跑去告诉老毕,但没说挨打和挨饿。商议道:“不必说这个粉头妹妹日后定然是要舍身饲虎、替姐姐被胡家少爷糟蹋的。要不要把小杜挪出来换个地方做丫鬟?””
毕得闲道:“别管,让她被人家骗两回好的很。”
“行。”
“若便宜,烦劳忠顺王府加两把火。”
薛蟠斜睨他一眼:“合着她胡搅蛮缠、你心里并非没有怨言。”
毕得闲撂下手里的书无奈道:“岂止有怨言,我头疼的紧。”
薛蟠大笑,朝仆人大叔伸出巴掌。仆人大叔见过他跟薛蝌击掌,只当这是他们兄弟二人的习惯,笑嘻嘻伸出手来“啪”了一声。
仆人大叔顺便告诉和尚一件事。杜萱跟前的老嬷嬷已细细查问过身边人。那个着急杜萱不淑女的媳妇子称,亲眼看见老嬷嬷和另一个嬷嬷长吁短叹,愁她们家姑娘太野、日后婆母必定不喜欢、眼泪直流。而老嬷嬷实在没说过这话。如今竟不知怎么回事。
薛蟠道:“我知道。当时肯定天色昏暗看不清楚脸,只依稀瞧见轮廓相似、衣裳相同。还忙着拭泪,帕子顺便遮住脸。这招水浒传里头宋江使过,比如穿秦明的衣甲去打砸抢什么的。那媳妇子不必说是个棒槌,听风就是雨。”
毕得闲点头:“大抵如此。这般性子最易被人撺掇。”
薛蟠道:“也容易露馅。”顿了顿,“要紧的是杜萱本人立场得坚定。但凡她不好忽悠,区区媳妇子说话顶什么使。”
既然杜小姐已经刷马桶去了,满城的画像便撤下来,衙役们也歇息歇息。
当天晚上,三四个捕头在外头吃饭,听见隔壁桌两个闲汉说话。他们下午路过城北某条小巷,看见官差正撕下墙上那位美人的画像。有两个人面带笑容在后头看着有些得意,像是知道什么。捕头们忙拉着他们问了半日。
半个时辰后,二十几个衙役突袭那小巷,挨家挨户搜查。寻到某处僻静小宅,里头的住户已逃干净。后院关着几个人,正是杜萱的护卫。遂救回府衙。
贾雨村派人喊薛蟠过去,一同询问当时经过。
原来杜萱早已认得了花三娘,以为是哪户人家爱乱跑的小姑娘。出事前,杜萱偶遇花三娘,与她聊起诅咒案。花三娘说她知道王将军,偶然听到明儿晚上王将军的二儿子与人约在花船上相会。王将军尸骨未寒。杜萱兴致骤起,与花三娘同去秦淮河畔探查。
约定之地果然看到王二爷解去孝服上了一艘画舫,且船上仿佛有不少人。杜萱着急,就在码头随便雇了艘船追踪。没想到遇上了黑船,茶水里头有迷药。他们几个悉数被抓,次日卖给人牙子。因说护卫们不好卖,一直在屋里关着。听送饭的说,杜萱和花三娘都已经卖出去了。
薛蟠假模假样沉思良久道:“杜小姐命数颇好。贫僧觉得她此番虽遭逢劫难,当无大碍。”
护卫们当即跪下:“求师父救救我们姑娘!不然我们难保性命。”
薛蟠叹道:“我只知道她没有□□烦,并不知人在何处。也保不齐能得什么奇遇呢?你们暂且回去修养身体,贾大人依然会尽力寻找。妙容道长处,贫僧自会写信过去。”
护卫们虽急,干站着也没用,只得先回去。
薛蟠上忠顺王府去汇报最新进展。乃道:“从上回凌波水舫赌局之事可以看出,顾四这个人贪心的很,喜欢同时达到好几个目的。所以这次他也肯定不会只为了娶杜萱闹出这么大动静。那群军需商和死掉的王将军另有机密。而且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点儿要和甄家的少奶奶私通。尤其那位打小就爱慕他,完全可以换个时间下手。前瑁大奶奶可说过什么没有?”
十三道:“还没透露什么得用的消息,只说了些北方风物。我们早知道她是京城人的。”
小朱思忖道:“甄瑁是甄家嫡长孙,甄老太君为何肯替他娶这么个媳妇?又不是太子的人,犯不着冒这么个满门抄斩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