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朱提醒原瑁大奶奶的身份不妥当。因甄老太君偷偷摸摸帮义忠亲王余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伙儿起先皆没想过此事。
薛蟠捏捏下巴:“贫僧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富豪拐走了一位农夫的漂亮老婆,大家都以为他是见色起意。其实是农夫家有藏宝图,他想刺探消息。没想到藏宝图就在老婆头上一个农夫亲手打造、相当难看的钗子里,老婆自己都不知道。”
“你觉得瑁大奶奶与宝藏相干?”
“甄老太君是条老狐狸。能让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图谋的必为大利。”他看看小朱、看看徽姨、看看二位舅舅,又重头看一遍。
小朱道:“作甚。”
薛蟠右手捂嘴离他远点儿,想想又溜到忠顺王爷身后探出个脑袋:“内什么。我要说你们太子的八卦。”
徽姨叹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八卦无碍。”
“三当家心里太子地位极高、近乎完美。”薛蟠道,“我怕他不爽。”
小朱站起来往旁边的贵妃榻上面朝里躺下。
薛蟠这才小心坐在明二舅身旁道:“京中消息回来,夏婆婆那个老闺蜜的丈夫是韩御史,救顾七的韩先生大概出自这家。经各位大佬多方确认,韩老头真是个不党不群的孤臣,绝对非义忠亲王手下。太上皇苦寻魏柔儿多年,不惜设下天大的圈套。韩老夫人只需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化个缘,儿孙们就可以回京了。然而她却告诉了顾四。”
小朱翻了个身。“少卖关子!”
“韩老夫人无意坑害老闺蜜,大概只随口一言,并不知顾四野心巨大。那韩家跟顾家的交情为何没人察觉?”
小朱坐了起来。
“各位,什么情形下能让一个沧桑历尽的老太太对一个钦犯毫无戒心?韩先生还舍得让儿子替顾七死,他家地位又不比顾家低。”
这下连忠顺王爷都没耐性了。“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疑心先太子、顾侯爷、韩先生、甚至瑁大奶奶的长辈这几个人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狗男男关系。韩先生和顾候嗯大概那个啥,韩老夫人误以为儿子和顾候乃灵魂好友、因为身份不便只能暗中往来。”
全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许久,卢慧安忽然说:“韩先生之子是亲生的么?”薛蟠轻轻拍案。她又说,“韩先生也许是顾七父亲的相好,非顾侯爷。”
薛蟠脑子一动:“埋梅花雪烹茶这么做作的习惯不太像直男思路。我还特意去问过林大人,他说从没想过、好不有趣、冬天可以试试。”
徽姨皱眉:“你莫撺掇他做些古怪事。”
“您老放心,我解释了这玩意埋两年会臭的。您猜怎么着?他老人家十分纳罕,说烹茶之水从来都需新取、陈水必腐,满脸都是你这小和尚怎么毫无常识。”
“那也罢了。”
“可知妙玉爹的做法不靠谱。然而这又和他擅茶道的人设相矛盾。若他知道陈水必腐,为何还要深埋梅花雪?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会不会有隐藏心思之意。顾七他爹是庶子吧。通常家族要藏人难道不该藏嫡支的?主张藏起妙玉的会不会是韩先生?他用儿子换下顾七,却对顾四的态度不怎么样。”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众人又陷入沉默。
许久十三道:“且等等,我明儿套出瑁大奶奶本姓再说。”
“也好。”
此时夜深。大伙儿巴不得缓缓,遂各自歇息。
第二天,十三亲自去庵堂忽悠前瑁大奶奶。说这个孩子眼下暂不能姓顾,让她先给定个临时姓氏。那位没怎么犹豫便说了“韩”。十三趁势取出宝藏信物荷包的颜色给她瞧,人家压根瞧不出这种靛蓝与寻常靛蓝有何不同。
她是韩家女儿的身份算坐实了,韩家与宝藏相关也已坐实——样样不出挑,甄家择她做嫡长孙媳总要有个缘故。
众人重新聚齐商议。
薛蟠干脆铺开一张纸列图表。“已知,先太子有心腹甲顾候,阖族投靠,关系暧昧。心腹乙韩先生,与顾候庶弟暧昧,独身投靠,可能是为了相好才入的局。”
“韩老夫人信任顾四,韩先生不待见顾四。韩先生和顾四同属先太子的机密部门。顾四搜罗了大量从前的同事。韩先生常外出数月,但与顾四的人绝缘。我猜,他们内部曾发生一场权力纠葛。韩先生方落败,顾四方得胜。韩先生赌气离开京城到苏州去找妙玉爹。非但躲过了发配,还提前察觉到危险、安排妙玉藏入庵堂。韩老夫人并不知道儿子已经跟顾家闹翻,依然当顾四是无公害晚辈,脸长得好真占便宜。”
“先瑁大奶奶韩氏暂假设为韩先生的侄女。韩氏从小钦慕顾四,侧面佐证顾四经常出入韩家。”
“取先太子留下的宝藏需三方到场。顾四知道地址,永嘉郡主掌握信物,韩氏肯定还有某样东西、但她自己不知那有什么意义。顾四永嘉既然已经成功取出了五六十万的银子,说明韩氏早被他们利用过。不久前永嘉和顾四的私生子祥哥儿改姓了孙,假樊家众人也纷纷撤离,顾四马上让韩氏怀上他的孩子。这个衔接不会是碰巧吧。”
张子非道:“顾四已拿不住永嘉,务必拿住韩氏。”
薛蟠拍手:“十三大哥麻烦你查查韩氏的私人物件。”
张子非道:“我去查。女人藏东西之处男人未必知道。”
“行。”
事不迟疑,张子非当即前往韩氏所居的庵堂。丫鬟把韩氏哄出去散步,张子非没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了她藏在妆奁夹层的八张诗稿。六张被裁剪去了署名,两张完好。署名是赤松居士。遂推断赤松居士即韩先生,他时常偷偷跑去看侄女,取宝藏用得着他的签名。张子非拿了一张有署名的,其余放回。
众人看着诗稿有些感慨。韩先生本机敏之士,偏拦不住侄女胳膊肘往外拐。只怕当年先太子吩咐顾四永嘉将此事告诉韩先生,被他二人瞒下。非但韩氏、连韩先生自己也不知情。
张子非道:“韩氏既好骗,就不用让她再见顾四了。孩子生下来姓韩很妥当。”
薛蟠拍手:“英雄所见略同。”又说,“他们不是有人擅仿书么?”
卢慧安指道:“让十六大哥仿个试试,我觉得他仿不出。这笔力和字架子都别具一格。纵然形似,也难神似。”
薛蟠本是外行,看古人写的字都差不多。仔细看了半日,依然没看出来。乃道:“术业有专攻。”作罢。
次日,薛蝌告诉他哥,给毕得闲的轮椅升级到2.0版本,可以送过去了。薛蟠大喜。哥俩遂带着新轮椅去给千户大人行贿。
薛蝌曾说东西将会改进,老毕以为还要很久,没放在心上;谁知这么快就有了,喜不自禁。新轮椅除了根据毕得闲的身高重新调整些尺寸外,还弄出了可手动调节的靠背,弹簧和轮胎都改进了些、坐着更舒服,并添置了一块木板可以随时取出来垫着写字。仆人大叔欢喜得不知夸薛蝌什么好,薛蝌倒正经请他们再提意见。
稀罕了半日,薛蝌先回去,他哥留着吃茶。毕得闲感慨道:“难怪你们家做的军车好。”
薛蟠道:“不是我们做的好,是人家做的差。工匠精神谁都有。”
毕得闲点头,随口问道:“杜萱如何?”
薛蟠耸肩:“听说正在愉快的刷马桶。”仆人大叔扑哧笑了。
“就只刷马桶么?”
“还因为添柴添慢了些,被另一个丫鬟揭发,又饿了两顿。如今又在守夜。大抵做奴才最艰难的差事都得混一遍。顾念祖还挺齐全。”仆人大叔半分不遮掩幸灾乐祸,哈哈直笑。
毕得闲叹道:“也好。当奴才的谁不是这样?吃过亏才能学乖,免得日日有什么说什么。”
“管不管?”
“不管。她母亲是郡主,忠顺王府不会让她吃多大亏的。”
“你说了算。”薛蟠觑了他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毕得闲挑眉。薛蟠走到仆人大叔身边低声问道,“大叔,你们家大人有没有假公济私、给胡家送个人过去?”
毕得闲道:“我做什么要给胡家送人?”
“就算送人也不是为了某个小丫鬟,是吧。王将军诅咒案疑点众多,官府毫无头绪。目前已经牵扯到了天津总兵和当朝皇后,还不知道庆王世子和暄三爷赖在金陵不走有没有什么缘故。锦衣卫欲查明白也正常。你说对不大叔?”
毕得闲强绷着脸,略带了丝笑意:“再说吧。”
薛蟠知道他已答应、忠顺王府可以撒手不管了。“成。”
那头派去见十六的人回来了。十六一看就说笔力深厚,仿不像。硬着头皮仿了一张,假的悄悄送回韩氏妆奁中。韩氏全然不察。
这日金陵总兵府派人给各家军需商送去了质检标准,连米粮都有一长串的规范。来人说了,验货时谁检的还要盖上印章。来日但凡有兵士发觉东西不合格,连验货的一道收拾。军需商们不敢再闲耗了。胡老太爷下帖子请大伙儿吃茶,薛蟠也得了一张。
小朱探头看了眼说:“鸿门宴。”
薛蟠道:“不去。”
“不去?”
“当然不去,贫僧又不傻。”
次日,有个年轻的和尚穿着半旧袈裟、拿着薛蟠的帖子来到胡家开的茶楼。众人一看,并非不明和尚。座中有个人站起来合十:“法静师父。”
“阿弥陀佛。”来者正是法静。“赵施主好。你又来凑热闹啦?你倒闲的厉害。得空做些功课倒好。”
赵生充耳不闻,问道:“不明师父怎么没来?”
法静是真和尚,不打诳语。“贫僧那二货师侄方才在家门口让忠顺王府的管家拎走了。听说王爷跟郡主吵架吵得厉害。”王爷打牌抽老千被他姐抓个正着,百般抵赖。
众人面面相觑。赵生向众人道:“既如此也没法子。”遂请法静落座。法静阖目而坐,双手结禅定印、微微动口默诵佛经。商贾们瞧着连脾气都没法子发。
胡老太爷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今儿请各位来,缘故都心中有数。陶总兵送来的那东西还如何对付。法静师父,你看呢?”
法静睁眼道:“贫僧临来之前师侄已猜到诸位施主恐怕有此一问。他道,不对付。能做便做,不能做便罢。难不成谁还敢跟正二品的大员斗?信不信人家直派兵把你宰了,贴出告示说你死于匪盗之手。陶将军此来金陵乃圣人老圣人爷俩同时定下的,于朝廷有大用。漫说他如今还颇讲道理,纵然他明日不高兴讲道理了,送到御前亦无人会管。一个鸡蛋砸石头,鸡蛋碎;一筐鸡蛋咂石头,鸡蛋碎;一车鸡蛋砸石头,还是鸡蛋碎。何况那石头并非花园子里的太湖石,而是高山巨岩。”
众人又面面相觑。赵生咳嗽两声道:“只是此事来得突然,陶总兵总得给大伙儿些时日应对。”
法静道:“既如此,为何不将陶大人请来?赵先生啊,你如今是跟着梅公子的吧。这等事儿他掺和什么呀。他又没在朝为官,还是外戚。古话说后宫不得干政,梅娘娘可别因为兄弟淘气、让闲的没事做之人参上一本,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赵生有点尴尬,无言以答。两个商贾相对咳嗽,心想哪有这么说话的。谁知法静望着人家道:“这两位施主莫非喉咙发炎了?这才初秋的天儿已有些干燥。可煮些去燥火之汤水,如绿豆、雪梨、干柚子皮之类皆好。或饮陈皮水、吃冬瓜烧苦瓜……”
赵生知道不能任他跑题下去,忙打断道:“法静师父,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
“阿弥陀佛。”法静又阖了目,结手印默诵经文。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这和尚要么使劲儿掰扯,要么一声不吭,根本没法子商议。因赵生认得他,遂齐刷刷望着赵生。
赵生无奈,道:“法静师父,不明师父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法静道:“陶将军不缺钱。”
满堂肃静。
胡老爷子冷笑道:“既如此,早先欠下老夫的银两想必能还了?”
法静愕然:“早先还欠了你们钱?幸而王将军家还没搬走呢。赶紧去告官,他家到处是金子。”
座中一个商贾嗤道:“师父以为去告官就能从王家搬金子?”
法静道:“咱们江南绿林最兴旺不过,请几个贼寇出手。忠顺王爷那个相好就是绿林人,官府管不着。”再次阖目默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