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和尚深夜试探绿衣丫鬟,得知她与金陵想谋西洋语系图之人并不相干,暗暗松了口气。贾元春抵达扬州与甄二爷被人套路的时间基本重合,小朱疑心这里头有没有瓜葛。看意思不相干。说不定还可以利用一下。
绿衣丫鬟少不得反过来打听。薛蟠诵佛道:“既然不是你们做的,那就打扰了。”拿起脚便走。相信那位的听力和记性都很好。
次日,红衣丫鬟和木匠送上了回京的小船。薛蟠让人搜罗齐全扬州城全部有道姑的道观名称地址,放在绿衣丫鬟跟前让她挑。
绿衣丫鬟呆了呆,摇头道:“怪道都说不明师父不沾手。”
“啊?何意?”
“如此压根不知道师父与哪家道观熟络。”
“都不熟络啊!贫僧是和尚。你若当姑子贫僧就熟络许多。”
“昨儿晚上听师父的意思,倒像是有信得过的道观似的。”
“这些都是信得过的道观。”薛蟠闲闲的道,“你放心,整个江南的寺庙和道观就没有哪家不喜欢钱的。”
绿衣丫鬟啼笑皆非:“……原来如此。”遂查看了会子,择定城北一处小道观名曰碧云观的。
薛蟠遂打发人送她过去。观主听说给五十两银子,喜得见牙不见眼,当场安排绿衣丫鬟入道。道号是她自己取的,唤作灵蟾。这个九成是她本来的道号了。
随即给金陵送去一只鸽子,向忠顺王府打听大高玄观有没有灵字辈或是蟾字辈、北静王府有没有哪个郡主做了道姑。
下午,鸽子飞回。大高玄观还真有灵字辈;且北静王府那事儿他们家也知道,郡主不在大高玄观。
北静王爷有个姬妾翟氏,是他在教坊司一眼看上的。曾得宠多年,王爷还替其父昭雪了冤案,风光时无人能及。以色事人、色衰爱弛,终不免被新美人挤下去。北静王妃素来不管后院的事儿。只要不出人命,位分高欺负位分低、得宠欺负失宠、某几个人抱团她都当不知道。翟氏人倒不坏;可她霸占王爷的年月未免太长,惹得满后院都是嫉恨。新美人心狠手辣,把翟氏修理得极其惨烈。
翟氏受不住欺负,求见王妃说要出家。她本来只是求关注,并非真的想离开。可巧逢见王妃心情好,当场打发人回娘家问她哥哥忠福王爷,这样的能不能进大高玄观。忠福王爷回说进过教坊司的不行。王妃遂另寻了座道观让她出家,翟氏只能去了。其有一女,因年幼、不敢留在府中,带去了观里。直到过年,北静王爷压根没发觉她们母女俩不见了。
薛蟠看罢直龇牙:北静王爷也算渣得比较稳定。翟氏母女脑补中,王妃还不定是个什么阴狠人物儿。
锦衣卫依然想弄死北静王爷。既然不能走王妃的门路,便寻到翟氏。这位灵蟾郡主不愿意做一辈子道姑。因为小众性取向也不愿意嫁人,又碰巧跟了位会炼丹的师父,与锦衣卫而言很合适。
翟氏应该比灵蟾更怨恨北静王爷到巴不得他死。灵蟾昨晚上脱口而出的指责皆针对王妃,可知她更恨王妃袖手旁观。而翟氏也比灵蟾更合适被锦衣卫撬走,也许就是“上峰”。
灵蟾倒真的需要自由。也需要功劳。
薛蟠乃换了身半旧的僧袍,大摇大摆穿过小半个扬州城去了碧云观。
观主出来相迎,薛蟠直告诉人家:“贵观早上来的那位叫灵蟾的道长,正是贫僧替表妹送来的、不大方便退走的准通房丫头。钱的事好办。”
观主了然,笑道:“师父放心。贫道懂得。”
这道观虽不大,人更少。灵蟾住在一处极僻静的院子,有三间小屋。听见响动她便扭头望出去,只见观主老道姑堆着满脸谄媚送不明和尚进来,自己闪身出去、还关上院门。
薛蟠张望一眼便看见了屋中的灵蟾,嘀咕道:“为什么要把这么点儿的屋子隔开成三间?打通成一间半不是更好?”
灵蟾在里头道:“此观虽小,前朝就有。当年住着道士。院子本是替家中贫困的书生预备的。三间便可供三位书生使。”
“原来如此。”薛蟠点头,信步走进屋中,“按照常规,贫僧来看看灵蟾道长还有什么需要、或是还有什么话说。”
灵蟾挑眉:“昨儿师父一副不想沾惹的模样。”
“昨儿贫僧跟你没法子说话,因为你和贫僧理念上相差太远,所以想等你冷静些再议论。”薛蟠随意拉了把破椅子坐下,正色道,“你们这么年轻的小朋友,最容易犯的错有两个。一个是觉得公平理所应当,另一个是觉得规矩理所应当。灵蟾道长且想想。倘若公平,郡主和丫鬟就不该谁服侍谁;倘若规矩,你这样的庶女就不该说嫡母坏话。”
灵蟾干脆扭头望窗外。
“贫僧猜,令堂大人应该是个不得宠的小透明,备受宠姬欺负。本以为王妃会主持公道,谁知她只管嗑瓜子看戏。灵蟾道长怨错了人。你首先应该怨恨欺负你母亲之人,其次应该怨恨你父王,倒是真不与王妃相干。而令堂大人,则应该怨恨把她送入北静王府的令祖父。她长得并不美貌,嫁个寻常举子不好么?”
灵蟾终于扭回头来:“师父从哪儿得知我母亲不美貌。”
薛蟠伸出一根手指头:“她不得宠。”又伸出第二根,“你~~不漂亮。”其实冷眼看她和十六眉目有点儿像,水家的基因隔代遗传。随即后脊背发凉:这是十六的同父异母妹子……哪怕只挂了个通房丫鬟的名头都够天下大乱的。
灵蟾才十三四岁,终于被这和尚激怒了。“我的模样无非是像父亲多罢了。”
“额,贫僧若没记错的话,京中爷们都说北静王府的世子水溶是个翩翩美少年。”薛蟠假笑道,“同一个爹,为啥人家王妃生的儿子就好看?”
灵蟾气得狠狠把头扭回去。
“贫僧不知道究竟哪家王爷收买了你,也不知道他们开出了什么条件诱惑你。然而有件事灵蟾道长被人家哄迷糊了。令嫡母是位王妃且住在京城。从千里之外的江南发力,怎么可能够得着?”
灵蟾哼了一声没言语。
薛蟠沉了脸:“还是——”
灵蟾等半日没听到后半截,果然没忍住回头。
薛蟠双眼定定的看着她:“你打了杜大小姐的主意。”
灵蟾一愣,随即啼笑皆非:“师父如何会想到她头上去。”
薛蟠也一愣。“贫僧和那府里唯一的瓜葛,不就是妙容道长的闺蜜、北静王妃?”
灵蟾摆摆手:“不相干。”
“阿弥陀佛。”薛蟠本来只想随口念声佛,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合十闭目。
柳湘芝是北静王妃的前姘头!审问“绿衣丫鬟”那回,提到“锦衣卫”,柳湘芝脸色变了变。莫非他得了什么含糊不清的命令?比如“到了江南自然有人与你联络。”他们也许想让灵蟾拿到王妃私通的证据。若如此,更得把柳湘芝和他的同僚们隔绝了。本来欲把灵蟾做鱼饵的,如今只能暂且先放放。
“算了。反正你也见不到她。”薛蟠也摆摆手,“丑话说在前头。你那个上峰——是不是蒋家还两说——贫僧不放心。在贫僧妹子度蜜月之前,灵蟾道长怕无法与外头的人联络。”
灵蟾大惊,随即问道:“何为蜜月。”
“哦,就是新婚夫妇寻个安静之处单独相处一整个月,没有婆家打扰。”薛蟠假笑道,“换而言之,在舍表妹和林大哥完婚之前,灵蟾道长就老老实实呆在碧云观中哪儿也别去。你上峰找到你的下落想必不难,然而别想见你。他俩成亲后贫僧就不管了,你爱去哪儿、爱见谁都随便。没的商量。”
灵蟾脸色骤然变得极难看。薛蟠心里悄悄比了个“V”。又猜对了。等婚事办完,又没人通知柳湘芝接头的同志落入贼人之手,他自然而然会领着柳湘莲贾宝玉和朵朵全家回京去。
薛蟠呵呵两下不再多言,起身行礼告辞。灵蟾张口想说什么,终于没出声。
薛蟠袖手溜达到外头见了观主老道姑,叮嘱她道:“贫僧妹子尚未成亲,这几日烦劳道长盯死她,莫放她去外头胡乱走动。待那头大婚礼成,贫僧会来派人来通知观主。之后就随她便,想认识外头的男人也不妨事。”
观主满脸堆笑:“师父放心,贫道省得。管保她半个人见不着。”
“拜托了。”乃袖手离去。
当日夜晚,薛蟠假意拉十六出去逛逛夜景,其实扮作了两个黑衣蒙面人趴在碧云观守株待兔。临近三更,靠近灵蟾所居院落的围墙外果然有人投石问路。一条黑影悄然掠了进来——想必这观中的道姑嘴不严实,人家轻易就打听到了情形。十六做了个手势,示意薛蟠在外头放风,他自己跟上。
灵蟾急得在院中团团转,眼看有人进来,惊喜道:“可算见着人了!”
来者是个男人,沉声问怎么回事。灵蟾跌足。二人也不进屋落座,灵蟾站着将这两天的事儿从头到尾细细描述,直说到自己被观主软禁。
许久,男人轻叹道:“不怪你。你半点儿出手之机都没有。贾大姑娘的住处左近横直三条街今儿忽然变得到处是人。我套了套,都是扬州本地的地痞闲汉,被人雇佣过去分班日夜巡视街面。虽个个没什么本事,架不住人多眼多。官府自然不会管。”依着扬州知府吴逊跟贾琏林海的交情,没派衙役去巡逻都已经很公私分明了。
灵蟾道:“不明和尚极忌惮蒋家。”
男人鄙夷道:“成日介只知道朝女人孩童下手,人家防不胜防。”
“我已知道柳先生是谁。彼时那屋子里有不明和尚、林大爷、吴大人跟前的师爷和衙役,我半点儿不敢露出端倪。”
男人点头道:“你大抵是见不到他了。明儿我去跟旁人商议商议。”
灵蟾有些失落。“好不可惜。”
男人接着说:“你实会炼丹,早晚有大用。静候机会。我们查查西洋语系图究竟是什么东西。”
灵蟾口中应“是”,躬身行礼。男人点头,消身于夜色之中。
十六朝暗处的薛蟠做了个手势,让和尚替换盯着灵蟾,他自己不远不近尾随那男人走了。薛蟠心中暗暗感慨这新郎官当得好不容易。
灵蟾依然立在院中发愣。许久才长叹一声,从里头抓了把椅子出来坐下,呆愣愣的望天。不知坐了多久,她回到屋中燃起蜡烛铺开文房四宝写了些什么,撂下笔上闷闷的合衣睡去。
屋子实在太小,窗户也没关。薛蟠悄无声息从窗外伸手拿走了那张纸,溜到后头晃亮火折子查看。写的是一首五言排律,大意为胸中空有才学无法施展,笔触非常明显的男性口吻。基本可以推测这位郡主属跨性别认知,女儿身男儿心,生在古代还挺惨的。
十六跟踪联络她的男人到了一家客栈。查看客栈的登基簿子,这哥们使的身份是京城袁三郎。京城脂粉铺子红香堂的掌柜碰巧也姓袁,执掌锦衣卫内部清理门户的差事。
十六回去与薛蟠略作商议,放了鸽子去金陵。
那头小朱大清早收信一瞧,竟是让他去见夏婆婆,告诉魏家警惕些。莫要魏慎兴冲冲去蒋家拓展地盘,后院失火被袁家吞了锦衣卫。顺便告诉她袁家派了个要紧的子弟来江南,仿佛是想套路扬州那位跟堂兄小老婆私通的教书先生魏大人。还有人手不足,暂请十三过来帮几天忙。
小朱唯恐天下不乱,蹦跶着出了门。
夏婆婆最信任他和薛蟠不过。听说是薛家偶然从扬州得来的消息,半点儿没起疑,冷笑道:“姓袁的贼心不死。”不敢怠慢,当即派人快马直奔扬州。
袁三郎是个来扬州游玩的北方客人。早上起来悠然吃了早饭,跟客栈掌柜打了个招呼便背着胳膊闲逛去。没想到他今儿出门忘记看黄历。才刚走出两条街,迎面两伙地痞闲汉打架,直将他卷了进去。他们竟然有两把刷子,袁三郎不暴露真本事倒不容易挣脱。
正犹豫呢,衙役们已从四面赶来,将两伙人悉数抓拿。袁三郎不管不顾的被混在里头。衙役哪儿肯听人分辨,先押送入牢房关着。
袁三郎向狱友询问老爷会何时审问。闲汉们笑嘻嘻道:“咱们这样的还审什么。左不过关上了半天,吃顿牢饭、训斥一顿,下午就得放咱们走。兄弟,莫着急,略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