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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第三百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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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澳,上古东夷人的老巢之一,不明和尚习惯称之为青岛。为莱州府所辖,毗邻胶州。胶州从来便是海防重镇,胶澳……从来都是水贼海盗出没之处。

山东水师副指挥使成大贵的府邸离胶州港口不远,都指挥佥事冯应的府邸和他家只隔两条街。冯应是成大贵的养女婿。时入腊月。这天冯应之妻方氏领着丫鬟婆子出门采买东西,忽然见行人皆望向某处,也跟着望过去。

只见前头走过来几个人。当中一位身披殷红大氅的男子形容俊俏、意态风流,衬得他身边的人都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了。耳听有人断喝一声“站住!”拐角处涌过来七八名大汉。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高个子,脸膛黝黑,拦在前头气急败坏的指着这红大氅:“你究竟想做什么?”红大氅看了他一眼,没停步子。他身后一个方脸仆从闪出来随手把高个子扒拉到旁边去。高个子一个趔趄好悬没站稳。红大氅等人扬长而去。高个子脸色比猪肝还难看,忍了半日原路返回。

方氏不免好奇,让丫鬟过去打听。丫鬟跟在高个子身后,见他们进了一处镖局,门口满是人。这种地方自然少不得长舌公,丫鬟略转转便挑中一个,大声求教他方才出了什么事。此人果然好显摆,见丫鬟声音大、愈发得意得摇头晃脑。

原来方才那位穿红大氅的是个外地人,姓明。跟前有一文一武两个心腹,分别姓萧和朱。自打进了胶州的城门,日日都在惹事。专挑绿林人多去的镖局赌坊青楼酒馆,大大方方往正当中一坐,便开始打架。每回都跟今天没什么两样。不费吹灰之力把人家习过武的悉数打趴下,凭他是十来岁的徒弟崽子、还是路过围观的客人。别处还好些。镖局里头都是武师,真真遍地尸横,那叫一个难看。

若是来寻仇的,又不说究竟要寻谁的仇,见人就打。

方氏闻报愈发好奇,命多派些人手查其来历。丫鬟道:“不用查。他们来胶州的头一日便甩出大叠银票子强行买下文庙大成桥南边宋大老爷宅邸,就是那个自称是宋太.祖之后的宋老头。”

方氏忙问:“就是修了远芳园的那个?”

“正是!”

“阿弥陀佛!”方氏喜道,“晴翠那个贱人岂非无处可去了?”

丫鬟抿了下嘴低声道:“明老爷给的钱实在多。宋老爷……因怕那个贱人住在宋家受委屈,已买下两座好宅子,宋太太和她各住一方,今后便能井水不犯河水。”

“砰!”方氏重重拍案,咬牙切齿,“宋太太答应了?”

丫鬟愈发低声:“这等事从来都是男人做主,谁还问宋太太答应不答应。”

方氏撸了把袖子:“他们何时搬?”

丫鬟撇嘴:“今儿正在搬呢。本来房牙子说好了,要给宋家十天的时间搬家。明老爷说,每提前搬一日,他就多给二百两银子。宋家在隔壁包了个客栈,连夜打包东西,只两天就先胡乱搬了过去。宋老爷让宋太太和管家领人搬家,自己满城溜达挑好了两处宅子,买下来大略清扫一二,就住下。晴翠姑娘的住处因齐整些,大前天已搬好了。”

方氏都快给气糊涂了。“没用!窝囊废!”又哼道,“让她自个儿住着也好。横竖没人搭理她,再好的曲子唱给雀儿听去。”丫鬟看了她一眼,没吭声。方氏再拍案,“说!”

“这两日倒去了几波客人。左邻右舍、还有同宋家常往来的几户人家的……太太奶奶。”

方氏愣了:“太太奶奶?不是姨奶奶?”

有个嬷嬷从后头走出来,叹道:“早先太太奶奶们不搭理晴翠姑娘,虽也自持身份,多半因为拿不准她可会如早几年那个什么烟似的。如今宋老爷的意思这么明白,人家男人都要仰仗他呢。纵然内里一万个瞧娼妓不起,脸上还不是得笑盈盈的讨好她。这个晴翠比那个什么烟明白得多,又有儿子。只死死拿捏住宋老爷,待宋太太毕恭毕敬、从不挑衅,宋太太家里那些兄弟又成日巴望着宋老爷多帮衬帮衬。太太别动怒……”

另一个嬷嬷道:“规矩要紧,脸面比规矩还要紧。可一碰到钱,规矩脸面都跟飞灰似的,风一吹就散没了。”

“咣当哗啦啦啦……”方氏一脚踢翻了跟前的长几,茶壶茶碗碎了一地。

前头那个嬷嬷劝道:“横竖有亲家老爷在,那个野女人压根儿入不得冯家的门。太太何苦成日介为了她气得心肝子疼。”

方氏猛然抬起头,来来回回似笑非笑看了她们三个半日,看得那三位直发毛。“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好赖我总强过宋太太,是吧。”

三人垂头不语。

方氏冷笑两声:“滚!”

三人跪下磕头,退了出去。

方氏气得心肝脾肺肾无处不疼,坐了会子坐不住,上后院提起长刀乱砍。片刻工夫,后院的花花草草已被砍趴下一片。

忽听有人啧啧两声:“这么烂的刀法还有脸使出来。也就只能砍砍不会跑草木,连松鼠兔子都砍不着。”

方氏抬头一看,院墙上坐了个小姑娘,十五六岁,梳着齐齐整整的百合髻,身穿殷红色锦袍。方氏莫名想到了街头那个明老爷。“小孩儿家家好大的口气!”方氏道,“你下来跟我比划比划?”

“哈?大婶子,你开玩笑!”小姑娘扯起右边嘴角,“我要脸的好么?欺负你这种青铜级菜鸟,我还怎么见人?”

方氏牙根子痒痒,提刀指她:“少废话!”

小姑娘偏头看了她半日:“大婶子是不是心气不顺?真的,你继续欺负花花草草吧。让我这个小孩子家家欺负了,你更觉得没面子。旧气没出又添新气,气病了你还找不着我赔钱,多不划算。”

“下来!”

小姑娘耸肩:“行,这是你自己上赶着找虐,不能怪我。”说着从墙头跳了下来。

方氏打量了她几眼,微惊。这位头上插了一圈红玉簪子间金刚钻簪子,身上穿的是江宁织造今年新出的上进百蝶穿花锦缎。她家不止有钱,还必然有势。

小姑娘拱拱手:“大婶子,你先请。”

方氏看她浑身半点气势也没有,偏脚底下稳如磐石,便知道自己赢不了。这么小的年纪,非但功底扎实、而且不露声色,也不知哪家教出来的。话虽如此,总不能不战而退。方氏偏了偏头:“去挑兵刃。”

“不了。”小姑娘道,“费事。”

方氏掂量着,自己占兵刃便宜也不是人家对手,便点头道:“也好。”话音未落,劈头就是一刀。

眼看长刀快到眼前,小姑娘微微闪身,飞起一脚正踢在刀面上。长刀“当啷”落地。

一招都没出完就分出胜负,方氏有些丧气。却听小姑娘认认真真、毫无嘲讽的问道:“大婶我感觉你根基不差的,多久没练过力气了?”

方氏轻叹道:“打从生了臭小子便不得闲。”

小姑娘眉眼挤做一团:“将来我绝对不生小孩。”

方氏啼笑皆非。“莫把话说得太满。”

“真的!”

下人捧了帕子上来,方氏擦擦汗,转身到旁边花架子底下坐去。小姑娘自来熟跟在身边,也坐下,眼睛朝后面瞟几眼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是谁啊。”

方氏回头一望,三个心腹都偷偷藏着呢,哼了一声。

小姑娘跟她们招招手:“嗨~~你们好。你们大概知道大婶为何生气?我觉得我问她自己她不会说。”

方氏看了她一眼:“问这个作甚。”

“好奇。我瞧你白白胖胖、脸上水色也挺好,是那种四平八稳撸猫晒太阳的太太,论理说不该再有烦心事才对。二十年后我大概跟你差不多?”方氏闻言神色复杂,斟酌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丫鬟胆儿大,小心翼翼凑了过来。看方氏没变脸,便拉着小姑娘低声道:“姑娘,谁能没个烦心事呢?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堂上跑,偏还真有人肯放他进去。”

“额……你们老爷收了奇奇怪怪的小老婆?”

丫鬟嘀咕:“倒也不算。”

“他官大还是大婶的爹官大?”

“他老子早没了。亲家老爷官大。”

“那就养个小白脸呗。互相伤害,谁怕谁?”

丫鬟懵了。

方氏诧然,看着小姑娘:“姑娘家家,养小白脸你说得那么利索!”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他养小老婆,你养小白脸,不是一样的么?”随即又说,“哎?等等!你们为什么成亲?是为了两家结盟、还是图谁家的钱、还是你看上了他?”

“这……岂能说的清楚。小孩子家哪儿听来这种话?”

“你家官大,把小老婆踢出去没商量,让他当外室养。”

“……”方氏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丫鬟道:“本来就是外室。”

小姑娘眨眨眼,向丫鬟道:“这个外室花了你们家很多钱?”

“没有。”

“那与大婶什么相干?”

方氏没好气道:“来日你男人你也许他养外室?”

小姑娘得意道:“我家才用不着拿我去结盟。我只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他敢养外室——先看看我到时候还喜欢他不。若不喜欢,两个死鸳鸯,另换小白脸;若喜欢,把外室杀了,看谁还敢抢我男人。”

方氏侧头打量她,倒有几分赞许:“好大的口气!”

小姑娘摊手:“多数人成亲就是两家做交易,跟两个人没关系。大婶若因为你男人变心难过就不必了。他的心从没给过你,何来变呢?”

方氏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说的容易,心里岂能不难受。”

“啊——你喜欢他啊。”小姑娘托起下巴,“那就难办。喜欢就输了哎。”

方氏摇摇头。“小丫头,你从哪里蹦出来的?”

“路过。”小姑娘道,“刚来你们胶州,不大弄得清楚道路,爬上高处看看。”

方氏含笑道:“前些日子有位明老爷从外地来……”

“咳咳咳……”小姑娘呛着了。好容易止咳,她满脸黑线道,“喂喂,不要胡说八道啊!我二舅何尝到了被人称作老爷的地步!”

方氏大喜!“原来是你舅舅。你舅舅也有三十多岁了吧。不称老爷,难道称少爷?”

“大官人不行么?”小姑娘抿嘴,“老爷都是叫那些五十岁以上、没事就捋一捋胡须的那种好吧。”

“行。明大官人。”方氏颇好说话。“这都腊月了,你舅舅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小姑娘叹气:“跟我姨妈吵架,赌气随便丢了个骰子,丢到胶州。”

“丢骰子?我竟不明白?”

“在地图上丢骰子。”

“……原来如此。”日子也太随便了。“他为何到处寻人打架?”

“虐菜撒气呗~~他自己武艺平平,是我舅夫厉害。”

“你舅父不就是你舅舅?”

“舅夫。舅舅的男人。我舅舅是龙阳。”

方氏再次不知说什么好。难怪她舅舅走路带风,也难怪这丫头开口闭口都是小白脸。全家都过得肆无忌惮。还真……叫人羡慕。

“喂,大婶,我看你很顺眼。”小姑娘说,“要不要让我舅夫去帮你教训教训那个外室?”

方氏苦笑。半晌才叹道:“算了,都半辈子了。”

“可你分明就没有看开嘛。”

“我不是烦心这个。”方氏这几日堵的慌,实在没处撒气,又看这丫头颇有自己年轻时之风。横竖也不认识,些许破事说也不过惹人笑话。哪家哪户没有?“我男人家宗族不在这儿。他们仿佛有意认回小孽种,写信让他过去呢。”

“嗯……”小姑娘想了会子,“既然是外室,没入宗谱吧。”

“没有。”

“你不同意,自然不能记在你名下。”

“那是。”

“所以孩子只能过继给叔伯。为了给你爹面子,必然挑十八线开外、断了香火、祭祖时连祠堂都挤不进去的小旁支。过继出去就不用再花你们家的钱养。将来娶了媳妇服侍那边的寡妇娘、生了孙子管那边叫祖母。那外室死了非但依然不能进你们家祖坟,连给她上香的儿子都没了。不吃亏。”

方氏一想……仿佛也有道理啊!那贱人白白养大个儿子,不就变成人家的了?连连点头:“若真如此确不吃亏。”

“妥了!”小姑娘拍手道,“提条件吧。大婶你自己别提,让你爹提。”她微笑道,“让你爹跟他们家族长提。等那位小朋友到了宗族之后——免得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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