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和明徽郡主的婚事原本准备定在三月初。后来大伙儿捋了捋,发现时间太紧。林皖和贾元春两个人度蜜月超时、腊月下旬才磨蹭回家,接着就是过年,林家压根不得工夫预备。王熙凤的预产期在四月初。松江和扬州路程挺远的,没人敢斗胆让八.九个月的孕妇坐马车。非但她自己不能来帮忙、还劳大伙儿挂心。徽姨查看通书后,干脆把日子挪去五月。众人都当是为了等王熙凤坐月子,王熙凤感动得哗啦啦直掉眼泪。忠顺王爷悄悄告诉陶啸,她上一回出嫁也在五月,大约是不信邪、想压压运势。
陶瑛年后就去了胶澳半葫芦岛。一面替换出小霍世子回江南预备水军,一面调派去工程队整修岛上码头、道路、仓库等基础设施。陶瑛是个真材实料的少将军,收服海盗并没费多大力气,何况先前还有小霍开好了路。
岛上有七八千海盗,故此薛家大笔一挥、派过去整整三十位教书先生,称曰教导员。连小朱都不知道,这三十个人皆为张子非手下。除了教海盗们读书写字,最要紧的是启蒙某些思想。民间对读书人极为崇拜,大老粗们对天上掉下来的教书先生也信任得五体投地。素日与先生们闲聊,其所言实在太对了,海盗们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陶瑛得空也去听课,也觉得挺有道理。半葫芦岛上风气悄然转换,习惯也无声更替。
这日中午,四只信鸽扑腾翅膀落在薛家后院鸽楼。看守小子登时知道有事。因恐怕路上出不测,消息通常会发不止一只鸽子。早先还从没有同时发四只的先例,这是头一回。急忙取下鸽筒,跑着送到赵家叔侄院中。
搭档张子非出差京城,这两个月觉海和尚本是最忙的,多半不在家中。偏今儿莫名不想出门,日头正中了也不想吃饭,只在屋中打坐。听说手下说四鸽齐发,他也暗自吃惊。忙打开鸽筒取出轻帛。
上头的信皆以暗语写出。看罢前头几句,觉海眼前一花、脑袋“嗡”了一声。半晌回过神来,深吸两口气,接着往下看。读罢全信,又拆第二只鸽筒,里头的内容和前头那封一样。第三只、第四只皆相同。觉海毁掉其中三封,攥着第四封走出屋子。
他堂弟赵二锁素日都在铺子里用午饭;今儿因来左近办事,特意回来吃,这会子正训斥赵茵娘挑食。赵茵娘依然是口里答应得爽利,观察许久才拿筷子拈起一块最小的,搁进嘴里胡乱咬几下硬吞下去,还赶忙另塞一口别的菜。赵二锁恼道:“又不是逼着你吃毒药!摆那副鼻子眼睛什么意思!”赵茵娘假笑两声低头扒饭。
赵二锁眼睛扫见人影,侧头看见是堂兄,忙招呼道:“哥,吃饭!”
觉海摆摆手:“贫僧这会子不想吃。待会儿你先莫走,贫僧有事同你商议。”
赵二锁瞧出堂兄神色不大好,忙答应着,飞快吃起来。觉海转身出去,到外头喊了个跑腿的,让他快马赶去扬州、请赵文生先生立时来金陵一趟,就说家有急事。
因近日盐务上出了许多糟心的麻烦事,巡盐御史衙门公务堆积如山,赵文生正忙得团团转。可知道堂兄不会无故找他,只得硬着头皮跟林大人请假。老林总不能不让他去啊!只得说快去快回。赵文生拱手道:“晚生省得。”
待他赶到金陵,走进家住的院子,便看见赵茵娘在正对着十几个竹桩子练刀。一刀劈两半,从上至上,杀意凛然。赵文生这辈子都没见过侄女如此戾气满身的模样,惊愕片刻,猛然起了半丝念头。遂没惊动小姑娘,悄然从旁边走过去。堂屋中觉海和赵二锁相对而坐,皆双眼通红,不知哭了多久。
隔壁薛蟠和法静师叔听报信说扬州赵先生到了,没有翻墙,绕道从院门过来。路过竹桩子旁看了会子,喊茵娘收刀。薛蟠茵娘进屋,法静爬上屋顶望风。
五个人团团围坐。
薛蟠正色道:“这两位都野心十足,挖个坑引诱出来都有办法。贫僧以为,还是需要把人选确定出来。告慰亡者之事,终究是在灵位或是坟墓前做的好。”
赵文生刚刚知情,红着眼咬牙道:“查了快十年也没定出来。”
“九年前,今上帝位刚刚稳定,最大的两个儿子前后脚来到江南。其目的可能是布置抓捕义忠亲王余党——那位的乳母至今还在镇江活得挺滋润;也可能是拉拢江南的几根墙头草,比如死掉的前金陵总兵王将军、前应天府尹陈可崇;或是跟静贵人的真正娘家孙家搭上线,暗暗讨太上皇的好。不过比起当年,我们现在有了个极大的优势:孙溧已经成自己人了。四月殿试,不论中与不中,这哥们都得回乡祭祖。到时候由他去套他祖父的话,很多细节可以到手。”
“放生寺。”
“我想许久,实在想不出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去靠近太上皇的陵墓模型。再有,太上皇这岁数,陵墓绝对早就修好了。另外建模还一比一,不知道算什么意思。我都想刺激他一下,就怕把他气死、朝堂大乱。”
“如何刺激。”
“让人做一本假的明末古籍,把那份图纸简略描绘一下。就说在某处某甲府上看到过,听说某处某乙家也有备份。此二人为好友,某乙乃一位职位并不高的工部派驻地方的官员,两家都在明末战乱中死绝。”薛蟠摊手道,“这说明,该图纸很可能依然流传于民间,且不止一份。”
“不可。”赵文生道,“那他必会急调民力重修陵墓,还不定糟蹋多少人性命。”
“阿弥陀佛。”薛蟠思忖道,“那这样。刺激一下吴贵妃。既然两个嫌疑人都是皇后的儿子,让吴贵妃误以为那事儿是皇后的一个短处。吴逊是知情者。”
赵文生点头:“可以一试。”想了想又说,“古籍还是做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
“只是吴贵妃一点儿要生皇子的意思都没有,不见得想这会子就朝皇后下手。”
“额……”薛蟠犯愁。后宫是他的短板。
觉海合十道:“眼下咱们的人手虽然还进不了后宫,传消息进去倒不难。”
“比如?”
“皇后命妖人设坛做法,强行将吴贵妃腹中男胎转成公主。”
薛蟠扯了扯嘴角:“这么弱智的假招数人家吴贵妃会上当么?”
觉海成竹在胸:“会。”
赵文生也说:“她若期盼自己的女儿是位皇子,就会信。”
觉海道:“纵然不信,亦可装信。”
正说着,屋顶法静长颂一声“阿弥陀佛”,这是看见有人来了。原来鸽楼又落下了信鸽,又是京城的。
乔老探花自然不会随便就全然信任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梁王铁卫子弟。他告诉两位皇子之事,不过是还个人情——于他而言,张子非那个主意、将静贵人的棺木请出皇陵另行安葬,乃是大事;九年前下江南的皇子不过是个小消息罢了。故此,相识那天二人也只约定日后的联络方式:依然用青云观中的李太白诗集。而后乔老便进山采药去了。
头一回联络是老头主动的,打探能取棺木的绿林“铺子”。张子非就从那套新出评话里摘取了五六个西洋赏金猎人的名头,取说得通的谐音,比如将“博伊德”说成“伯夷德”。
自家有绿林帮会,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随便扯谎、自然有手下人帮你圆谎。次日便有个男人到哥谭客栈打听,伙计将张子非说的那几个名头扩充成了天南海北的挖坟“铺子”,且其中信誉最好的那个在池州,手艺最好的那个都在金陵。兼乔老头上次已经让张子非说动、要将静贵人的尸骨葬回江南,他大概会亲来一趟好挑墓地。张大掌柜遂通知金陵早做准备,并附上四张画像——老乔的、他铺子里两个学徒的和去哥谭客栈那男人的。
众人一瞧,这老头的五官虽然长得不错,好像也没到韩先生形容的那么风华绝代。
薛蟠道:“会不会是静态平平、动态好看?”
茵娘道:“会不会他年轻时候好看?”
赵文生道:“忠顺王爷到他这岁数肯定比他好看。”
薛蟠翻翻眼皮子:“明二舅那长相犯规,不要随随便便拿来普通人跟他比,谢谢。”
“韩先生不是把这位说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么?为何不能跟王爷比?”
薛蟠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老韩那叫粉丝滤镜。”
将信重新看一遍,薛蟠道:“各位可知道贫僧出这套赏金猎人评话的用意。”
赵茵娘随口道:“想把这套模式引来本国呗。”
“不错。”薛蟠点头,“让咱们家各处绿林码头都开始讲故事,科普给整个线上合字知道。赏金猎人的模式其实跟保镖有几分相似,很快就会有人依葫芦画瓢的。一旦得到推广,民间武力组织将在社会上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赵文生皱眉:“你想作甚。”
“茵娘你说呢?”
赵茵娘绷着小脸道:“叔,来日不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死了,都得有个能让裘良大人交差的名头。赏金猎人姓名籍贯皆不知,不问根由、做事拿钱。”
赵文生恍然:“原来如此。”
几个人又商议了会子,薛蟠离去。才刚跨出门槛,忽听赵二锁哽咽道:“惟愿十年之祭能取贼子首级。”
薛蟠又回去了!正色道:“赵二叔,杀皇子这种事万万不可设定时间限制。不然容易心急,心急就容易出破绽。依着咱们现在的实力,要此二人性命并不难;难的是报完仇后整个赵家都能平安无事。朝廷有的是能人。熊猫会做了许多事一直没被逮住,不过是人家瞧不上绿林贼寇、把心思都使去对付各家王爷了。”
赵文生点头道:“已经等了九年。无碍,再多等两年也使得。”
薛蟠这才重新离去。法静依然坐在屋顶替他们放风。
次日,赵文生得赶回扬州,薛蟠跟他一道走。赵文生以为他要安排熊猫会的事,也没多问。二人快马疾驰,下午便已抵达。赵文生顾不上歇息,直接上衙门跟林海销假;薛蟠先去找了林皖两口子。
林皖因并不着急考会试,正在认认真真研读四书五经。这哥们最大的麻烦依然是作诗——仿佛天生就少了那根弦。林海身为江南头号诗家,岂能对付不了这个?遂替林皖总结了一整套的应考诗套路。林皖照猫画虎,多试几次显见有了起色。
薛蟠进屋时正赶上元春在帮丈夫批改两首试帖诗,全程冷漠脸。薛蟠有些好笑——诗家眼中,把作诗弄成填字游戏绝对是对诗本身的侮辱。林皖半点没觉得自己写的不好,自信满满。元春撂下诗稿,问薛表哥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薛蟠含笑道:“想辛苦林大哥一趟,去北边做桩绿林买卖。”
“什么买卖。”
“盗墓。”
林皖皱眉:“你手里没有古董做模子了么?”
话音刚落,元春兴奋道:“大爷,答应答应!”
林皖无奈看了她一眼:“也罢。”
薛蟠捂住腮帮子:“贫僧牙酸。你俩稍微关爱点儿单身狗行不?”二人没搭理他。
元春遂问是哪朝古墓。薛蟠这才说:“不算古墓,就是本朝的。”元春一愣。“眼下我们急需策反一位机关专家,是位手艺高超的老江湖,老圣人的情敌。故此需要帮他盗出静贵人的棺木。”
林皖也愣了。
其实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乔老头跟静贵人是两情相悦的,乔老单相思的概率还更大一点儿。但林皖这种忠顺王府的护卫、重臣林海的儿子,不会像绿林出身的张子非那般不把皇帝家放在眼里。故此薛蟠怅然长叹,开始讲爱情故事。把那两位说成被宫墙阻隔的倾心相许的恋人。还扒拉了些后世的家庭狗血剧情节,说静贵人的后妈怎么虐待她、老乔如何奋力读书只为救她出水火、最终仍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又叹道:“静贵人也有些糊涂,此事居然让太皇太后知道了。什么靡靡之音不过是借口。后宫妃嫔心里有别的男人,让皇帝的颜面往哪儿搁?非死不可啊。”
故事讲完,贾元春眼圈儿红了。
林皖思忖道:“此事,老圣人可知情?”
“贫僧推测他八成知道。不然还不得跟他娘闹死啊。”
“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