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美人抵达松江,四皇子夫妇延期蜜月、还不知在哪儿游玩。美人们只得硬着头皮住下。整个西院连个大管事都没有。姑娘们前途渺渺茫然无措,皆同春雨隔着窗儿滴泪,整夜不眠。
次日起来天色放晴,姑娘们眼睛上肿着两个桃子。因冯小姐已成她们首领,早饭过后悉数过来。
冯小姐道:“好赖吃住皆妥,我先去见见杜小姐探明情形。”
有位姑娘道:“可要同张小姐通个信儿。”
冯小姐道:“她知道的还不见得有咱们多。四皇子防她比防咱们厉害。”
另一位姑娘含笑点头:“很是。大伙儿只管等着,最多明日她便要来找咱们。”
正议论着,邱大嫂来了。她住在隔壁,大早上过来问姑娘们可好、有没有人想出门走走。顺带领来了一位管事娘子介绍给大伙儿,说来日替西院帮忙之事皆由她管。这管事娘子殷勤问好,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章程。她说得实在太明白了,众人想问个问题都问不出来,面面相觑。
冯小姐道:“别的还罢了,我想去见见杜家小姐。”管事娘子忙打发身边的媳妇子去安排。
邱大嫂笑道:“昨儿我听顾夫人说,若冯小姐与她本是旧交,她八成不会放过你。”
冯小姐怔了怔。她压根不认得杜萱,先头不过是说大话。“不放过我什么?”
“她忙得厉害,你去了便知。”邱大嫂环视了她们一圈儿道,“姑娘们,你们犹如刚出笼子的鸟儿,乍得自由还不知该怎么扑腾翅膀。过些日子自己就懂了。”众人默然。
管事娘子又问可有人要种树、更换窗帘门帘之类的。冯小姐只说眼下暂且不用。有几位还真想换这个,拿眼睛瞄了她几眼、没敢吭声。邱大嫂和管事娘子便无事便告辞离去。
不多时车马来了,冯小姐让姐妹们稍安勿躁,她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出了门。
才刚坐上马车,冯小姐登时发觉此车极舒服,比自己来时所坐少了许多颠簸,还快了许多。婆子跟车夫打听,车夫自豪道:“这是减震四轮马车,如今城西正在修四轮马车厂,很快整个江南都会是打着我们上海马车厂商标的马车了。”
一时到了地方,马车停下。只见眼前立着一座模样古怪、方方正正的大牌楼,牌楼上挂着大匾:松江府职业工人学校。可以望见里头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正后方和左右两侧各立着一栋四四方方的红砖大楼,正后方那座最大。三栋楼简直像立着的三个大方盒子,楼顶是平的、没有屋顶,与素日所见房舍皆不同。许多工人推着二轮车进进出出搬运东西,忙得跟蚂蚁似的。他们身上皆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样式古怪、显见不是本朝装束。
冯小姐倒吸一口冷气:外头这些多半是男人,她自己今儿出门匆忙,忘记戴纱帽了。难不成杜小姐住在这种地方?怎么看都不像。车夫走错了路?霎时想躲回马车。偏往来工人少有看她的,纵有也只随便瞥一眼,该干嘛干嘛。有几位眼中显见带了些讥诮,仿佛不大瞧得上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正对面红砖楼中走出几个人,也穿着那种奇怪的衣裳,步履匆匆。待他们走近些,马车夫指道:“顾小姐来了。”
冯小姐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位年轻的姑娘,身上干净无尘,手里拿着一摞文书,后头跟了男男女女五六个。昨儿顾师爷说了,她妹子也在什么职校,大抵就是她。
马车夫招手:“顾小姐顾小姐——我是四皇子府车队的。”
顾小姐来到跟前打量了几眼,绷着脸道:“抱歉,我手中有东西,不便行礼。”
冯小姐翩然行了个万福。“妾身姓冯,从京城来,想求见杜家小姐。”
顾小姐伸出右手:“我名顾玉。冯小姐你好。”
冯小姐迟疑片刻,伸手与她握了握。因左右男人多,她不敢透露自己的闺名。
顾玉吩咐自己身边的一位圆脸姑娘:“莺儿,你带她们上楼找杜校长,我们先走。”莺儿答应一声。顾玉朝冯小姐点点头,领着其余的匆匆而去。她身旁几个人方才看冯小姐的眼神也有些鄙夷。
莺儿向冯小姐拱手道:“冯小姐好。我叫黄金莺,是顾副校长的助理。你们跟我来吧。”
车夫因笑道:“黄助理,我这车停哪儿?你们学校管得严,没有停车证麻烦的紧。”莺儿笑从怀内拿出个黄色的牌子给他。车夫拱手相谢,驾车绕往旁边去了。
冯小姐和丫鬟婆子跟着莺儿进去,才走几步便跟不上。莺儿随即明白过来,回身拱手道:“抱歉,平素走惯了。”脚底下立时慢起来。
冯小姐红了脸,轻声赔不是。
莺儿笑道:“不相干。我们顾副校长刚来时比你慢得多,不足半个月便跑成如今这样。”过了会子又巴巴儿解释道,“顾校天生冷漠脸,看谁都跟人家欠了她八百两银子似的,诸位别介意。”说得冯小姐等人都笑了——她们人生地不熟的,方才见顾玉一直面沉似水,心中确实忐忑不已。听了这话,不觉舒展几分。
四个人慢悠悠往正后方那座红砖楼走。依着楼间探出的廊台,冯小姐数出这三栋楼都是四层。只见此楼侧面以白漆涂抹了个古怪的符号。冯小姐登时认出来,自己对面的小院院墙上也画着这么个符号。西院各小院院墙都有一个,皆不相同;胖达镖局包装的行李上也画着这些。乃指着问莺儿:“敢问黄助理,那白漆画的是什么?”
莺儿笑道:“那是阿拉伯数字的一。因咱们中文数字写起来太麻烦,阿拉伯数字简单,我们松江府各处皆使阿拉伯数字更多些。此处便是一号楼,是我们职校的主楼,文化授课便在此处。”
冯小姐忙比划道:“这么个图案,扭两下的,是什么?”
“这个是二。”莺儿伸手指东边道,“喏,是那个不是?”
“正是。”
“那座是二号楼,将来预备教些琴棋书画之类的文娱活动。一楼是食堂,职工戏台设在四楼。”
冯小姐点头。她自己住的小院墙外所画图案与这个一样,原来自己住的便是二号院子。
“西边那个是三号楼。”莺儿道,“一楼是图书馆,四楼是我们的办公室,中间两层待定。”
说着已走到楼前。只见此楼内部与平素所见的屋舍又不相同,四面通透,楼梯都是明的。几个工人推了满车亮晶晶的东西进来,嚷嚷道:“哎,王队王队——我们这些送哪儿?”一名身高七尺的汉子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挥手道:“这儿这儿!快过来!”
冯家的丫鬟惊呼:“那是个莫非是玻璃么?”
莺儿瞧了一眼:“是啊。”
“如此大块的玻璃,做什么使的?”
“装窗户啊。”莺儿道,“学校里自然得有大块的玻璃窗户才能明亮。”
冯家主子奴才皆暗地里咂舌:这么多屋子都装玻璃窗户,得花多少钱?杜家如此富裕么?
顺着楼梯走到四楼,穿过走廊。屋门都是开的,可见里头齐齐整整摆着一排排黑漆桌椅,样式皆直朴、毫无花饰。前方挂着块大木板,漆得黑油油的。直走到尽头那间大屋子的后门,莺儿立住了。冯家几个人张望进去,见屋中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衣裳各异。一位四十多岁的儒生正跟大伙儿讲什么。
冯小姐一眼便认出了杜萱。这位之美貌实在出挑,又穿了身和顾玉同样的衣裳,抱着胳膊斜靠在后墙上。莺儿探头进去打了个手势,杜萱便走出来。
冯小姐猛然涨红了脸,满心盘桓着怎么解释自己不认得她。便听莺儿简短道:“杜校,这位冯小姐是找你的。”
杜萱大方道:“我知道,昨晚上顾玉她哥打过招呼了。你忙去吧,交给我。”莺儿微笑,向冯家几位点点头快步离去。
待她走远杜萱才笑眯眯道:“冯小姐是吧,跟我来。”半个字不多说转身便走。冯小姐预备了好几套说辞没来得及开口,只得跟着走。
杜萱走起路来比莺儿快得多,冯小姐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一路上不住的有人打招呼。“杜校好。”“杜校,我这儿材料又快没了!”“杜校,泥水匠怎么还没来?”
几个人从一号楼转到三号楼,直奔四楼。来到一间大屋子前,门口挂着牌子:校长办公室。杜萱进门先喊人泡茶,领着她们到沙发上坐下。冯小姐看泡茶的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已经想不起来没带纱帽了。
杜萱含笑道:“你是皇后硬塞给四表哥的那群小姑娘的首领吧。”
冯小姐微微吸气。是了,四表哥。四皇子也是她表哥。而且她母亲是郡主、祖父是阁老杜禹,比张小姐身份高得多。乃苦笑道:“是。”
“你们一共八个人?”
“对。”
“都认识字么?”
“……认识。”
“初来乍到还没什么打算吧。”
“没有。”
“来给我帮忙吧。”杜萱正色道,“我也没指望把你们八个人都吞下来。短时间内你们肯定离不开松江的。既来之则安之。想在一个地方过日子,就得融入这个地方的生活。成日闷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出三个月定然变成傻子。再说四表哥不会给你们发什么月钱的,你们总不能坐吃山空。我们学校好赖给的工资并不低。”
冯小姐茫然道:“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没关系,顾玉刚来时比你迷糊多了。”杜萱道,“既然被四婶娘挑出来,想来你们个个都是聪明的。顶多十来天,管保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光用嘴说我也实在说不清楚。横竖我只告诉你,院子里躲一辈子,四表哥永远不会看你们一眼。想见他,必须来我这儿帮忙。”
冯小姐眼神一亮。“四皇子会来此处么?”
杜萱做古认真道:“非但会来,且会时常来。”才怪。这儿是工人职校,四皇子得忙军务那摊子事,井水不犯河水。最多逢年过节来露个脸意思一下。“你们看四表嫂就可以知道,他根本不喜欢绣花吟诗的女人。”
她与四皇子的绯闻在京城传了好几年,冯小姐能不想歪么?眼睛又亮了几分。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一切皆听杜小姐吩咐。”
杜萱微笑伸出右手:“认识一下。我叫杜萱,眼下是松江府职业工人学校的校长。”
冯小姐这回毫不犹豫伸手与之相握:“妾身闺名紫蕙。”
杜萱想了想:“你是冯紫英家的吧。”
冯小姐红了脸:“正是。昨儿只因想着……”
还没来得及解释假冒她朋友,杜萱先拍手道:“如此说来,咱们两个都是草头辈的,独顾玉是块石头。将来遇事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冯小姐一愣。“这个自然。”
杜萱诉苦道:“你都不知道顾玉那厮有多可怕。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挑剔到她那份上。吹毛求疵、蝎蝎螫螫,每回跟她吵架我都火冒三丈!”
方才泡茶的那个男人本来旁边写东西,闻言立时笑了:“杜校,你那不叫火冒三丈,你那叫炸毛。”因向冯小姐等人道,“偏她拍桌子打板凳吼了半日,顾校只管坐着吃茶。等她说完了依然慢条斯理的解释。杜校、顾校,听着差不多,两个人实在天地两别。”
杜萱咬牙切齿:“性子又温吞、嘴又刻薄,谁受得了她!”
那男人大笑,又说:“冯小姐若过来,忙归忙,笑话定然有的瞧。”
杜萱一字一顿道:“姓、彭、的,你是谁助理?莫忘了你们两口子都在我手里。”
姓彭的急忙站起身打躬作揖:“杜校大人有大量,莫跟晚生计较。”话是这么说,嘴角依然笑到耳根。
正说着,门口有人招手:“哎,小彭你出来下。咦?杜校也在啊。”只见那是个俏生生的小媳妇,手里提着个篮子。“刚送来的新鲜草莓,杜校也来两个?”
杜萱横了她一眼:“不用招呼得那么不情不愿。我才不吃你们的。到隔壁去,莫影响我心情。”
小媳妇飞快的说:“哎呀既然杜校不吃就算了。”与那姓彭的一溜烟跑了。
杜萱乃向冯小姐解释道:“那是太子府孙良娣的大姐和大姐夫。”
……金陵孙家的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冯小姐愕然,猜不出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