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姐跟前的嬷嬷来到忠顺王府街坊王家,听了丫鬟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上下打量这丫鬟半晌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丫鬟道:“我便是这家的丫鬟。”
嬷嬷嘴角噙笑:“哦?区区丫鬟如此有见识?竟然知道太子待皇后如何、宫中哪位妃嫔得宠?”
丫鬟眼睛睁大了点儿:“这又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啊!”
嬷嬷皱眉:“你主子是做什么的?”
丫鬟微笑道:“我家主子的事儿若说出来,大娘家主子肯定瞧不上。”她遂将王芙蓉对外宣称的故事,什么做蜀商外室、与正房娘子联手坑男人、分钱自己经商,大大方方的说了。嬷嬷呆若木鸡。丫鬟又道,“你们官宦出生的贵人都瞧商贾不上。其实商贾最是消息灵通。不论哪里有个风吹草动,商家最先反应、朝堂最后反应。”
嬷嬷吸了几口气:“故此,你们商家已瞧皇后不上了?”
“那个万万不敢。”丫鬟连连摆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贵人终究是贵人。只不会再往皇后的大太监跟前送礼了。因为送了没用,还不如送容嫔心腹。可对隔壁王爷而言,皇后不过是他一个族嫂,遑论族嫂娘家的亲戚。”
嬷嬷眼睛有些晕,闭上许久才说:“给容嫔的心腹送礼,能有何用处。”
丫鬟挤挤眼:“主、家、机、密!”
嬷嬷定定的看了她许久,冷笑两声起身告辞。丫鬟笑盈盈送她出门,没说得闲来坐坐。
回到客栈,嬷嬷起初还想哄骗主子,只说了两句话便没忍住沧然落泪。
张小姐看了看她,轻声道:“郡主如何?”
嬷嬷拭泪道:“姑娘,事既至此,老奴没法子再瞒着了。老奴今儿压根没进去忠顺王府的门。”
张小姐大惊:“他们倨傲至此?”
嬷嬷摇头道:“是门子不肯。王爷和郡主皆不知此事。”
“门子……不肯……”张小姐心下隐约明白。
嬷嬷硬着头皮将经过细说一遍,连隔壁王家丫鬟的话也说了。
张小姐听罢颇为安静,半晌轻叹道:“好丫头,有胆子。”
“姑娘?”
张小姐苦笑:“天高皇帝远。大表嫂早就提醒过我,到了江南没人把皇后当回事。我死活不愿信罢了。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看来,漫说江南,只怕出了皇宫便是如此。”
嬷嬷咬牙:“待太子与皇后娘娘冰释前嫌,一个个捏死这些无法无天的!”
张小姐侧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早,我想去趟薛家。”嬷嬷一愣。“不明和尚暗地里投靠了大表哥。”
殊不知此时薛蟠已经预备好茶点了。方才那个丫鬟当然是故意派过去的,也是故意提起和尚最擅拍忠顺王爷马屁。小朱有点儿奇怪他为何想见皇后侄女。薛蟠晃晃手指头:“因为她对皇后的影响甚至比皇后的儿子还大。皇后不见得会相信儿子的话,但必然相信她的话。”小朱闻听眼珠子转了转。薛蟠蓦然有了种不大美妙的预感。
不多时张小姐果然来了,薛蟠将之请入花园水亭。嬷嬷和丫鬟想跟着,薛蟠摇头道:“贫僧特意挑了此处,便是不想让旁人听见说话。”张小姐想着,他投靠大表哥之事并没让人知道,大约想说些隐秘,遂命奴才避开。二人分宾主落座。
不想浪费时间,薛蟠径直道:“张施主想必遇上了不小的麻烦,束手无策。”
张小姐霎时红了眼圈子,低声道:“正是。”
“人生八苦,最苦求不得。可求不得、就是求不得。”薛蟠长颂了声佛,“再如何求依然不得。如同日升月落,不会因人祈求而停驻。”
张小姐已坠下泪来。“我只想见见四表哥。”
薛蟠叹道:“相见,要两个人愿意才行。一个人愿意只能看看背影。”
“他何至于如此绝情,连一面都不肯见我。”
“他不是绝情,是压根没有情。”薛蟠再次合十颂佛,“原先有情,之后断绝,才叫绝情。原本无情,从何而绝?”
张小姐开始啜泣。
“哪怕你依然想嫁给四皇子,也必须先承认,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张施主,不肯直面事实是最无计可施的,看清现实才有可能找得到路。”
张小姐停了哭声抬起头来。
“张施主误以为皇后能决定四皇子的婚事。”薛蟠肃然道,“隔壁的郡主可以强逼林大人娶他,因为她是国姓郡主、林大人不过是个臣子。身份差异之巨大,林大人无力反抗。可当今皇后只是个摆设。还能留着凤印,并非她可以母仪天下,而是老圣人圣人不想徒添外戚。”
张小姐头顶炸开一个霹雷!许久,犹自不信:“什么?”
薛蟠沉声道:“四皇子娶媳妇,要么娶对自己有利的女人,要么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你对他没利,他也不喜欢你。就算没有杜小姐和甄小姐,四皇子妃也不会是你。冯小姐尽管父亲官儿不大,人家族伯是天子心腹冯唐。杨小姐虽时常奉承你,她祖父官居礼部侍郎。”
张小姐神色一动:“你怎么知道杨小姐时常奉承我!”
“数日前冯小姐曾来见过贫僧。是贫僧劝说她放弃四皇子的。”
张小姐拍案:“她是皇后赐给四表哥的,以为想放弃就能放弃?”
“没错。尽管她是皇后赐给四皇子的,但是她想放弃就能放弃。”薛蟠正色道,“皇后跟冯唐比起来,显然冯唐的分量重得多。皇后就算生冯家的气,非但不能动冯唐、甚至不能动冯家其他人的官职。顶多拿几位冯家的太太奶奶撒气。那些都是媳妇,又不做官,根本不要紧。就算被打死了,了不起再娶一个嘛,不知多少人家上赶着送女儿嫁过去。可皇后要是敢动冯家的姑奶奶——”薛蟠吃了口茶,“信不信吴贵妃立时把她顶了。”
张小姐呆怔不动,喃喃道:“我不信。”
“还有,张施主莫以为杨小姐这些日子讨好你是因为皇后有权势。她讨好你只是因为她们杨家养的那个外室公主出了许多错,害怕被正经公主迁怒。跟在皇后侄女身边,好歹正经公主不方便乱来。借你当保护伞罢了。如今外室公主已死,正经公主的怒火不用多久便会消去。杨家的小姐也不会再奉承皇后了。”
张小姐只觉浑身冰凉。
“早先你祖母、姑妈蒙住了你的眼睛。她们以为是为孩子好,其实是坑了你。若能早点看清楚现实,借着不懂行的人多、不知道皇子们压根不听皇后的话,你可以任意挑选夫家。事到如今,谁都知道皇后强塞都没法子让四皇子接受你,都开始疑心皇后能不能影响她儿子。你再想择婿就麻烦了。”薛蟠摊手,“其实这事儿太子若肯吱一声,四皇子就不敢如此放肆。可你看太子他吱声了么?”
张小姐满腔郁怨凝结愈重,渐渐的挪去了太子身上——正因为大表哥不肯听姑妈的话、不肯帮自己撑腰,四表哥才敢半个正眼也不看自己。正因为他如此不孝,姑妈在宫中才举步维艰,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蹬鼻子上脸。
偏这会子忽听水亭外有人嚷嚷。扭头一看,一位年轻的儒生正袖手溜达过来。张小姐的人想拦他,被薛家的人拉扯住了。
薛家仆妇使个眼色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智囊。”
嬷嬷急得跺脚:“智囊也是男人。”
薛家仆妇茫然:“男人怎么了?”
“男人哪能看见我们小姐!”
“啊?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见啊!”
薛家全然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
这边解释理念的工夫,小朱已经悠哉悠哉走进水亭。吓得张小姐急忙掩面朝另一侧躲。小朱本是径直冲薛蟠去的,见状懵然:“哎,这姑娘怎么了?”
薛蟠也懵然:“哎?张施主你怎么了?”
张小姐已经急哭了:“男人怎么过来了!”
薛朱二人面面相觑。薛蟠道:“这是贫僧府里的先生,大概有事吧。你做什么呢?又不是见不得人。”
“哎呦!”小朱大惊小怪的拍巴掌,“这位姑娘满口的京腔,是京城来的吧。”
“对啊。”
“他们那边特别古板,女人不能让男人看见脸,看见了就那个什么……”小朱装模作样喊冤,“喂喂,我没看见你的啊~~真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眼睛一直看着我们东家呢。”
薛蟠强忍住砸这小子一拳的冲动。“贫僧有客人,你都不会躲避躲避?”
“我哪儿知道你客人是北边来的,还当跟哪位东家谈生意。这不碰巧路过么?跟你说件事。”
“何事。”
“方才我去石坝街掌柜那边。她正琢磨着,能不能想法子把她老子调到金陵左近来当官。她老子那官儿已经不动好多年了。”
“哈?”薛蟠惊喜,“她终于想通了?”
“嗯,想通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卢遐那个物理学脑袋这辈子不用指望长袖善舞、调理家族琐事,唯有卢慧安一直不死心。倘若卢大老爷调离长安,她二叔肯安分才怪!绝对趁机把手伸进族里去。加上卢老太爷偏心眼、喜欢小孙子,卢二老爷代理族长预定。这么说卢慧安已经在考虑让她哥放弃继承家族了。简直喜大普奔!
薛蟠连连击掌:“太好了!贫僧都快绝望了,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深的执念。”
“那个嘛,我倒是能理解。”小朱道,“因为从小就有人气势汹汹虎视眈眈的明抢暗夺,所以就是不想成全、不想给他们。”
“嗯嗯嗯言之有理!善哉哈哈哈哈……要不查查他们家还有没有旁人更加合适?”
“你很闲吗?”
“不闲。”
“多事作甚?”小朱横了他一眼,转头朝张小姐的脊背作了个揖,“这位姑娘,晚生陪个不是。”
小朱的皮相在男人里头绝对是拔尖的,又穿着身竹青色锦袍,好不儒雅俊秀。他方才虽没看张小姐,一个大型运动物体晃悠过来、张小姐岂能不看他?早瞧了个满眼。面色通红呐呐道:“公子休怪,失礼了。”
小朱再作揖:“分明是晚生失礼。姑娘休怪。”
薛蟠咳嗽两下:“为什么你对女士这么有礼貌,对贫僧横眉立目的。”
“废话!你一个光头破和尚,能人家小姑娘比?”小朱哼道,“姑娘,晚生走了。你待会儿听到口哨声就可以转回身。”
张小姐低低的答应一声。小朱大步离去,走远些吹起了口哨曲儿。张家的嬷嬷直瞪她。小朱歉然拱拱手,问薛家的人这几位是谁。仆妇们说了。小朱听罢诧异转向水亭,正赶上张小姐控制不住脖子、张望过来,霎时扭回头去。
小朱望水亭眼神古怪,半晌感慨长叹:“世道沧桑多变,当年哪里认得白眼狼。”又看了水亭几眼,轻轻摇头。嬷嬷焉能不起疑?几步凑过去打听。小朱苦笑,“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何须知道徒添愤懑?”再叹一声,转身走了。
水亭之中,薛蟠立起身合十行礼:“贫僧素日跟东家们谈生意多半在此处,因为外人无法偷听。他误会了。张施主放心,他说没看见你就是真没看见。”
张小姐心中莫名酸溜溜的。她还真没见过外男,脑补中除了她表哥、其余男人都又脏又臭又鲁莽,今儿看着倒并非如此。且那位先生通身的气度好不洒脱,与她家表哥全然不同。半晌她想起一件事:“你们江南的女子,都不忌讳被男人看见么?”
“额……也有人家忌讳。但是少。像金陵、扬州、苏州、松江这几处乃商贸重地,大家都更看重实惠,少在意虚规矩。毕竟女人当中擅长经商的也多,若在乎这个只能是她们自己家里吃亏。比如扬州知府太太。她若不能抛头露面,吴逊大人就得受贿。”
张小姐愕然:“吴大人清廉与吴太太抛头露面何干?”
“吴大人特别爱花钱。因吴太太擅长经商,能赚到足够她丈夫随便花的钱,所以吴逊无需贪墨。”薛蟠正色道,“靠官员的德行修养来约束欲望,是很难的。毕竟谁都知道绫罗绸缎穿着比布衣舒服。贪官们初入官场哪个不是大义凛然的清白士子?又有几个能撑过三年呢?”
张小姐抬起头:“你们方才说的那位掌柜之父?”
薛蟠微笑道:“他们家孩子特别会赚钱。所以他也是清官预定。”
“你能调动官员?”
“贫僧不能。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