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四皇子跟着元春等人去郊外烧烤,被甄氏挑破了他母亲大哥皆地位难保,呆若木鸡。抬头看众人皆嬉嬉闹闹的,想起义忠亲王之惨状,骤然惊惧。
甄氏隔着衣衫察觉丈夫手指冰凉,忙拉过他的双手握紧,低声道:“莫急,也保不齐有惊无险。”
四皇子强行镇定,许久才说:“前两天律王叔说,凡事都需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我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没猜出根由。看来他滞留江南并非肆意胡闹。”
甄氏摩挲他的手:“既如此,咱们先留好退路。”
“风云骤变、四面楚歌,哪里有退路!”
“出海。”甄氏冷静道,“倘若事情当真有那么急,律王爷不会绕着圈子暗示你。故此,纵然太子有个好歹,少说也得一两年。南安世子方才不是说,他想和凯撒一般荡平倭寇么?”
四皇子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就没听懂。“凯撒是谁?”
“西洋古时候的一位……大将军。”甄氏隐藏掉听书时凯撒的“大帝”头衔,只大略说了些他征战四方之事。
四皇子轻轻点头。“你的意思是,假托小霍之名和水军出海之机,找个小国打下来,以为退路。”
“还有海船。真到了打不过的时候,可以跑。”
沉思良久,四皇子反握住甄氏的手:“我娶了个女诸葛。”甄氏微微低头,红霞满脸。
忽听有人嚷嚷:“哎哎!躲在那边偷偷摸摸谈恋爱的两口子,再不动手就没肉了!”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小霍。
二人互视一笑,携手走回烧烤架子旁。四皇子昂首道:“烤肉的本事,你跟我比还差着些。”
“行!那咱们比谁的烤得快!大米咱们哥俩搭档,斗翻他们!”
大米瞥了他俩一眼:“吃东西图的是舒坦,味道第一要紧。斗起来必心急,心急则易烤糊,烤糊则难吃。不比。”
众人大笑。四皇子瞧了大米几眼,拉着媳妇低声问道:“这小子当真是屠夫之子?”
甄氏道:“当真。市井中不乏聪慧之辈。”
“啧,霍耀这小子运气好,怎么就撞上了。”
遂暂时撇开烦心事,投入烧烤大业。
四皇子打猎时也烤过猎物,只不曾像今儿似的、满场子连个帮忙的奴才都没有。有知道他身份的、有不知道的,皆喊他“四郎”。互相抱怨、互相打闹的到处都是,隔会子便有人斗嘴,个个浑身污渍酱气熏天,甚是有趣。
四皇子一面烤吃的,一面悄悄观察众人。甄氏在旁叹气:“玩儿就玩儿,心思放在吃上不好么?哪怕你这会子看好了天纵奇才,人家也不认你为主。”四皇子想想也是。遂安心烧烤了。
一时贾宝玉感慨道:“悠然自足,恍若东篱。”
赵茵娘因碰巧到他身后架子上拿骨肉相连,随口道:“可拉到吧。正经想田园归隐——”她举起手中的串儿,“就该从养猪开始做起。”又指着他台子上的酱汁,“那个也要从种豆开始。”
林黛玉笑道:“竹签子也该先种竹笋。”
茵娘走回自己的位置道:“满口腥膻就承认自己满口腥膻。这儿又没有官老爷,何须装模作样自我感动,掩耳盗铃傻得要命。”
元春扫了她俩一眼:“你们俩别欺负他嘴笨。自我感动怎么了?出来玩儿不就为着图个舒服?自我感动若能舒服,目的就达到了。”
赵茵娘缩脖子:“完了,忘记他今儿有硬仗腰子,不能随便欺负。”与林黛玉互视而笑。
贾宝玉忙说:“大姐姐,此事是我思虑浅薄,赵姐姐林妹妹所言极是!”
元春戳了他一手指头:“没油没盐的闲话,哪有对与不对。她俩不过是涮你玩儿罢了。”
四皇子因笑跟甄氏说:“这个贾宝玉我在京中有所耳闻,是个傻的。让小姑娘涮了他还笑呵呵。”
甄氏道:“他自己开心,不挺好么?也没法子强扭成别的模样。”
“嗯……”四皇子又发现斜对面的小林子烤了许多,捡最好的给小傻子,其次的给甄英莲,烤糊的留给自己。甄英莲烤得少,然香酥可人。亦挑最好的给了小傻子,其次的给林皘。不由得羡慕道,“看人家兄弟,虽无权无势,却相亲相爱。”
甄氏叹道:“别想了。你纵然想跟兄弟相亲相爱,不见得你的兄弟也想跟你相亲相爱。他们还会扯你后腿。四郎,想想我都觉得你可怜。”四皇子扭头看他媳妇脸上半点戏谑都没有,半晌不知该给什么表情。
烧烤半日,人人吃得沟满壕平。四皇子最后才亲自托个盘子给陶瑛送去两只鸡翅:“多谢了兄弟。”
陶瑛哼道:“我严重怀疑你是故意的。”
卢慧安在旁偏了偏头:“他就是故意的。”
四皇子望着卢慧安无端感慨,终没说话,只深施一礼。卢慧安轻轻点头,没有还礼。
四皇子不死心,悄悄把陶瑛拉到旁边问道:“瑛大哥,我有戏么?”
陶瑛径直道:“没有。”
四皇子回头望了眼烧烤场子。
陶瑛道:“愿意同你一道烤肉串鸡腿馒头,和愿意危难之时偷偷救你一命,是两回事。愿意偷偷救你一命,和愿意豁出全家性命跟你去拼九成赢不了的游戏,又是两回事。”
四皇子脱口而出:“我为何九成赢不了!”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陶瑛道,“当年今上所有一切都远远不及义忠亲王。然太上皇有的,比义忠亲王多太多,故而义忠亲王坏了事。今上有的,又比你多太多。四郎,你想夺那把椅子,并非赢过太子、赢过二皇子、赢过你别的兄弟就成了。你得赢过你祖父和父亲。”
四皇子仍不死心:“我又不谋反!为何要赢过他们?让他们挑上我不就成了?”
“凭什么挑你?排队先排到二皇子,拼妈先轮到九皇子,或者十一皇子。”
“小九他娘是个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十一皇子!”
“容嫔娘娘就是得宠,你没法不承认。”陶瑛顿了顿正色道,“吴贵妃怀孕了。”
四皇子神色大变。
陶瑛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还是那句话,退路为先。”撤身回烧烤架,看了看四皇子方才送来的两只鸡翅,一手拿一只啃了起来。
四皇子浑身冰凉。直至此时他才当真感到,自己那大哥多半要完。素日再瞧他不顺眼也是亲哥哥,小时候还挺照顾兄弟的,竟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如今的模样。不觉双腿发软、踉跄两步眼看要摔倒。
忽然几只手扶住了他,耳听有人说:“黄四哥你怎么了?”
四皇子扭头一看,正是苏州林家那位叫林皘的,大伙儿都喊他小林子。见哥哥扶住此人,小傻子也在旁帮忙。小林子是领弟弟来取水果的,看黄四哥站稳了,缩回手嘀咕道:“今儿也没吃酒啊。”
这哥俩一看就是至纯至善之人。四皇子强笑道:“我无事。”
“分明就有事!”小林子张望一眼,见甄氏正跟元春说悄悄话,喊道,“黄四嫂子——黄四哥不大舒服。”
甄氏立时快步往这边走。四皇子忙冲她喊:“我无事!”
小林子大声道:“他方才好端端的险些站着栽跟头!”又转头向四皇子道,“哪有瞒着媳妇的道理。你整个人都是她的好么?”四皇子哑然。看甄氏过来了,小林子才领着兄弟拿水果去。
甄氏一把扶住四皇子。四皇子举起拳头:“没事,真的!”又凑到她耳边道,“回头再说。”甄氏点头。
不多时大伙儿已吃完了,元春喊仆妇收拾摊子,其余诸位往屋中闲坐吃茶。
四皇子拉甄氏坐到僻静处,悄悄说了自己方才失态的缘故。甄氏霎时也红了眼圈子:“我哥哥小时候也很疼我,也是不知何时起眼中唯有他自己的好处、半点不念着旁人。”二人手拉手怅然而坐。
碰巧陶瑛卢慧安从旁边走过,齐刷刷看他们。四皇子瞪陶瑛:“作甚。”
陶瑛道:“天气又好、吃得又饱,你们俩还新婚燕尔,干嘛苦着两张脸?”
四皇子扭头:“饱汉不知饿汉饥。”
“哈?”陶瑛险些蹦起来,“你说谁是饱汉、谁是饿汉?”
卢慧安也道:“嗯,说清楚。”
四皇子哑巴了。在这位跟前——在这两位跟前,自己都算不上饿汉。霎时泄气。
卢慧安干脆拉陶瑛在他们对面坐下。甄氏看看其余三人,噗嗤笑了:“咱们四个……我说不上来。”四皇子又感慨起来,一副有话说的模样,半晌也什么都没说出口。
甄氏想了想道:“我们二人方才在惆怅。”
卢慧安挑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们在想我们俩的哥哥,为何小时候那么好。”
卢慧安张口又闭上,胳膊肘轻轻点了下陶瑛的后背。陶瑛道:“四郎,我们若说了不大好的话,你会恼怒么?”
四皇子横了他一眼:“又不是没说过。”
卢慧安犹豫会子道:“有件事,四郎你们多半不知道。”
遂假托“很久很久以前京中有个大户人家”讲故事。说这家的庶出少爷与一位小姐订婚,另一户权贵看上这个女婿、诬陷未婚妻偷窃,另一位小姐能作证却远远避开,姨奶奶明知不可能、因恐名声不好、婚事作废,未婚妻病逝。最后太太点了这位不作证小姐嫁给少爷。
四皇子与甄氏面面相觑,不敢随便议论。
陶瑛道:“里头肯定还有别的内情,咱们外人不知道。这家子,太太和姨奶奶都是极难得的聪明女人。所以说,要么别娶聪明女人,要娶就不能三妻四妾。”
四皇子皱眉:“跟娶聪明女人什么相干。”
陶瑛道:“太太肯定和姨奶奶有仇啊!你看这婚事安排的,简直是坑了少爷全家。”
卢慧安道:“少爷两口子能有什么情谊?无非为了利益彼此配合。孩子来到这世上犹如一张白纸,看大人如何、他便如何。其子自然会以为,夫妻因利结合无需情感乃天经地义之事。推而广之,别的情谊也少不得逐渐淡去。”
看四皇子还不明白,陶瑛只得轻声提醒:“例如,手足之情。”
四皇子头顶炸开个焦雷——他一直以为父皇母后曾经如胶似漆、琴瑟和弦。甄氏霎时有些惶然。卢慧安做了个手势,甄氏没懂。卢慧安干脆站起来从背后搂住陶瑛的脖子。陶瑛忍了两下没忍住,嘿嘿直笑。卢慧安瞪他,将他拉起来走了。
甄氏看四皇子依然呆若木雕泥塑,四顾没人看自己,咬咬牙,也站起来搂住丈夫的脖子。四皇子眼中忽然流出泪来。甄氏恻然,垂头贴脸,陪着他一道哭。四皇子猛然抓紧她的手。两对十指纠缠半日,愈发狠狠的掉了回泪。
经此一事,二人自然也失了接着游玩的兴致。因看四皇子恹恹的,甄氏跟元春借了辆马车,先告辞回去。上了车他俩不由自主偎依一处。春夏相交的日子,倒像冷天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才刚到客栈门槛,管事太监迎出来回说有客人已等了许久。四皇子今儿情绪消耗大,正疲乏的紧,随口说不见。甄氏因问是谁。
管事太监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是……张家表小姐跟前的嬷嬷。”
四皇子登时皱眉。甄氏拉着他的手晃了两下。“让人问问她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没有。”
管事太监道:“说是张小姐已病了好几日,因恐怕耽搁四皇子正经事、没敢过来告诉。”
四皇子道:“没请大夫么?”
“请倒是请了。”
“那不就完了?”
甄氏道:“拿咱们府里的帖子另请个好大夫去看看。”
管事太监看四皇子面皮儿黑漆漆、眼圈儿红通通,知道今儿心情不好,忙垂头答应。
嬷嬷自然在客房吃茶。虽耳朵尖、听见外头嚷嚷主子回来了,并不敢出去截人。等了半日只等到管事太监的帖子。嬷嬷顿时掉了眼泪,从怀内取出一封信道:“我们姑娘已猜保不齐见不着人的。此信要紧且机密,还请四皇子莫让闲杂人等观看。”管事太监满口答应。
不多会子,信送到四皇子屋中。四皇子正倒在床上发愣,懒得动弹。随口让甄氏看。管事太监觑了甄氏一眼,以为她会推脱。谁知甄氏二话不说拿起来便拆开。看罢长叹:“殿下,你还是看看吧。”
四皇子哼哼:“烦心,不想看。”
“让你歇两刻钟。”甄氏无奈道,“歇完便看。这信不论真假,看完都要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