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知府处置完八名拐子,百姓拍手称快。退了堂,长随告诉他、太太卫氏已到。马尞正得意呢,转身就往后院走,想跟媳妇炫耀一下。
高师爷急忙拦阻:“大人,您若只见见夫人、小半个时辰就回来,也罢了;若耽搁的时辰长,后头这些事儿怕做不完。再有,扬州城中大小人物儿前些日子背后商议‘静观其变’,到如今也差不多了。方才来听审的,有不少是各家有头有脸管事。说不定过会子便有人来见。”
马尞听着有理,打发随身小厮去后头看看,自己回了书房。
王海棠似笑非笑瞄了高师爷一眼,没言语。自打郭良志和郭姑娘来了扬州,府衙中十分流行击掌。高师爷玩兴忽起,向王海棠伸出个巴掌。二人脆生生击了一下,尽在不言中。
果然,下午访客骤然增多。高师爷与马尞同出去见客,探听事儿的一律打马虎眼。王海棠领着其余幕僚文吏们处置公务。
黄昏时分马尞才回到府中。他们两口子有日子没见了,少不得说些分别后的梯己话。直至临近三更天,丫鬟婆子们催促二人洗漱了、早些歇息。二人云雨一番沉沉睡去。
夜里,马尞迷迷瞪瞪的听见什么声音,悠然醒来。睁开眼,见帐中昏暗,账外隐约透出几晕微光,是守夜丫鬟点的蜡烛。正以为自己做梦呢,忽听又听见了声音,吓得他寒毛立起:那声儿极其轻微,仿佛有人在床底下叩击床板!小马急忙拉了拉自己的耳朵,盼着是听错了。僵直身子等了许久,再无动静,他笃定自己听错了,松了口气。再等半日,还是无声。马尞开始犯困、想再次入睡,外头仿佛又有什么响动。
马尞霎时吓醒,喊道:“来人。”守夜丫鬟没答应。再喊一声,“来人——”依然没人答应。
马尞正欲翻身坐起,帐子忽然被人扯开。映着后头的烛光,一条黑影赫然出现。此人手握匕首,冲着马尞便刺。万幸马尞此时已经清醒,大喊“有刺客——”身子朝里闪避,躲开了。那人紧接着刺第二招过来。马尞于床内闪展腾挪,又连着躲开了两下。卫氏也终于醒了,迷迷瞪瞪察觉到刺客,大声尖叫。
耳听“哐当”一声,有人踢开窗户飞身入内,两道寒光同时射向刺客。刺客闪身躲过,遂暂时放过马尞。二人登时斗在一处。
马尞喘了几口气抬头看去。屋中依然是那点烛火,守夜丫鬟趴在案头没动弹。打架的一个是护卫索三,另一个蒙了脸、穿着府中仆妇的衣裳、看身形也是女子。女子不是索三对手,被他渐渐逼着出了屋子。马尞只会点子花拳绣腿,看不出自己和人家有多大差距,兼索三明摆着占上风。莽性往上一撞,踏上靸鞋便跟了出去!
到了院中,索三放开手脚,出手比在里头快得多,只数招刺客便招架不住。索三一刀朝刺客面门砍去,刺客举匕首来挡,兵刃相撞。索三力道比刺客大,刺客的匕首脱手飞出。索三正欲下手擒拿,刺客飞身后退,左手亮出另一把匕首,直抹向自己的脖项。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从刺客身后射出,不偏不倚正击中第二把匕首。当当两声,两件铁器落地。一名黑衣夜行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抓住刺客的胳膊就跑。墙外又翻进来另外两个蒙面人。索三听见马尞就在廊下,不敢去追刺客,让他们跑了。此时郭良志领着几个人从垂花门赶入。见护卫越来越多,两位蒙面人虚晃一招撤走。院中暂安。
大伙儿定了定神,索三道:“刺客是院内服侍之人。”马尞大惊。
这会子院中奴才已悉数惊醒,管事婆子忙去查点人数。马尞回屋安慰太太,顺带发现那值夜丫鬟只是昏迷。索三捡起地上的两件东西。一把匕首和一枚飞镖。匕首是刺客抹脖子使的,飞镖乃属救她之人。匕首乃宝刃,削铁如泥;飞镖极重,可知其主力道很大。两位师爷住在府邸东北角相邻的两个小院,离外书房近些,郭良志打发人去喊。
不多时管事婆子过来回禀:守夜丫鬟已经唤醒。方才她忽然脑袋一疼便人事不省,没听见响动也没看见人影。太太新收的那个哑巴仆妇不见了。索三细问哑巴仆妇的身形,断定方才的刺客就是此人。马尞刚安抚好太太出来,闻言细问因果。
原是昨日停船码头,隔壁船上两个粗野丑陋的男人暴打一个哑巴女人,还哈哈直笑。哑巴呜呜直喊好不可怜。卫氏恻然,便打发个媳妇子去问怎么回事。媳妇子回来说,哑巴是他们家弟媳妇,弟弟已死。两个男人今儿赌博赌输了,心情不好,打哑巴撒气。还说那哑巴手脚利落,他们家的家务都是哑巴一个人做,两位嫂子颐指气使的只管欺负她。卫氏起了侠义心肠,命买下那哑巴。哑巴感激涕零。虽不能说话,眼中对卫氏敬若神明。
郭良志勃然大怒:“利用人之良善恻隐行恶,该天诛地灭、五雷轰顶、下阿鼻地狱、十世轮回为恶鬼牲畜!”
马尞本来也想骂的,郭护卫先骂了、且骂得比自己的词儿狠,便在旁边附和。
索三微惊。郭良志性情温和,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动怒。偏他好半日还在诅咒怒骂,索三劝道:“这等事终究极少。”
郭良志跌足道:“有一件都了不得。从今往后,太太遇上可怜之人,只怕不会再施以援手了。”
郭姑娘在旁道:“赵二姑姑说,这等事本该官府做的。”
郭良志瞪她:“你们小姑娘家懂什么?本该的事儿多了去了。官老爷还本该不收受贿赂呢,你瞧天下有二十个干净的没有?”索三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合着这些事他门儿清。
郭姑娘居然还说:“二十个肯定有。我数给您老听……”
索三急忙打断:“郭丫头,眼下不是数数的时候。”郭姑娘闭嘴。郭良志还怒气冲云,索三眼睛瞥见马尞,正色道,“大人,高手杀人、只需一击、不论远近。方才卑职与刺客还在打斗,您披件红通通的衣裳跑来。若他们于埋伏了弓箭手,卑职远水解不了近火。”
郭良志附和道:“正是!他们不止一个人。”
马尞作揖道:“二位护卫所言极是。方才若不是我在廊下扰了索护卫,刺客和帮手大抵都逃不掉。是本官的错了。下回我必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直至你们说没事了才出来。”
郭良志点头:“如此多谢大人。”
众人遂聚于内书房议事。
原来,打从前两天老郭头吃了顿莫名其妙的酒席,王海棠便猜测有人想对马大人下黑手,让郭良志留神些。护卫们加倍仔细。今天白天访客多,太太又来了。索三恐怕有人入府踩点,干脆坐在西厢房的屋顶上。马尞喊“有刺客”之前,索三看得明明白白:没人从外头进来。故此他敢断定刺客早早混入马家的内院奴才当中。只是没想到马太太这么容易就把来历不明之人收下,还带在身边。
马尞先说了他听见床底下的敲击声,众人皆惊,独郭姑娘笑了起来。郭良志看了她一眼。她哪里会撒谎?张口便说:“王师爷说,这几日恐有麻烦。怕你们应付不过来,她便上林府求见了林小姐,托她开后门借了个跟着郡主娘娘的护卫大哥。大神级别的,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谁习过武。我猜,这个刺客大嫂进门时就被护卫大哥盯上了。”
郭良志想了想:“林家的护卫看出那哑巴今晚会行刺,故意惊醒大人?”
“肯定是。”
索三道:“说的过去。”
马尞委屈道:“他既有本事,为何不把那刺客宰了。”立时站起身抱拳,“那位是林家的护卫?可否出来一见?”
郭姑娘忙道:“林小姐说了,这护卫大哥只悄悄的帮忙,不可惊动咱们的人。王师爷怕有意外,只悄悄叮嘱了我一个。连曾叔公和三太爷都不知道呢。”
索三道:“许多王府护卫皆是不许见外人的,恐怕被歹人辨认出容貌。来的这位必然非常。”
马尞这才作罢,接着往下说。
待说到刺客挥匕首自尽,马尞和郭良志等人都不解缘故。索三道:“刺客和救她之人认识。他们不是一同过来的。后头两位蒙面人和刺客也许是同伙。”
郭良志问:“此话怎讲。”
索三微微一笑:“我知道救刺客者是谁。今儿白天,他也来府衙大堂听审了。我认得他的身形。此人……说不定原本是想来帮忙的。”
郭姑娘糊涂了:“帮忙的为何救走刺客?到底哪边的啊。”
“额……不好说是哪边的。虽已推断出几分大略,卑职并无把握。既然王师爷请了林府的护卫帮忙,卑职明儿去一趟金陵,打听救走刺客那位近来是个什么情形。”
郭姑娘更糊涂了:“您老去金陵作甚?”
只听窗外有人悠悠的说:“你认得那位的身形?是谁?”
索三、郭良志同时猜出他是谁,立起身对着窗户拱手:“多谢尊驾帮忙。”
窗外有人影还礼。“不用谢我,当谢王师爷。她欠了我们大姑娘一个人情。索护卫?”
索三道:“便是先头庆王府的老黑。不过业已跟主子闹翻离开,如今是个自由人。”
“原来是他。他早先是那府里的杀手头子。”窗外之人道,“如此说来,今儿庆王府一共来了三位。那个哑巴仆妇在里头行刺,其余两位从外头接应。老黑是来瞧热闹的。哑巴眼看要被所三爷擒获,接应之人尚未及时赶到。哑巴身为死士,宁死不俘,抹脖子自尽;她早先是老黑手下,老黑顾念旧情、出手救走了她。”
索三点头:“大抵如此。今儿老黑离开衙门时盯着一个人看,现在想来那人八成也是老黑从前手下。因露了什么痕迹,老黑推测他们今晚有事做,才过来的瞧瞧。”
窗外之人笑道:“既这么着,行刺的哑巴仆妇是会回庆王府、还是跟老黑混?”
索三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哑巴险些自尽,也算还了庆王府一条命。保不齐真会跟老黑混。”
窗外之人爽朗笑了几声,影子挪开。
马尞已懵了:“庆王府……杀我作甚?我们府里待他们素来恭谨,每逢年节或是他们家是做寿,送的礼物也都不在少数。”
索三不假思索道:“马大人,恭谨不值钱,你手里的官印值钱。扬州知府这差事,各府都想安排自家人手来做。你的年岁阅历,足够占据此官印十年的。人家好容易等到吴逊大人调走了,你若平安无事,人家难道就再熬十年?”郭良志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马尞呆若木鸡。半晌,一把抓住索三:“此事该如何处置!”
索三摇头:“无法处置。咱们并无证据。”
马尞咬牙切齿:“岂有此理!当我治国府是软柿子么?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索三道:“大人,要紧事还是跟师爷们商议的好。”
正说着,两位师爷已闻讯赶过来。王海棠快一步,推门时正听见了,纳罕道:“跟我们商议什么呢?索护卫,你方才整个儿一张奸臣脸,不上妆便能去唱贾似道。”
索三望天:“大人的要紧事自然是跟师爷商议,难不成跟护卫商议?”说着站起身,“郭护卫,咱们出去吧。”遂与郭良志二人拿起脚就走。
郭姑娘总觉得待会儿屋里肯定热闹,有点舍不得,磨磨蹭蹭的。高师爷道:“郭姑娘暂留一留。”扭头冲门外道,“你们都走得利索,难不成让大人讲述经过?”
郭姑娘登时坐下:“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郭良志在廊下道:“既如此,她就留下吧。我二人再细查查,看有纰漏没有。”遂与索三领着护卫们巡查去了。
屋内郭姑娘将经过从头细说一遍。
新龙门客栈那二十几个孩子之事,王海棠只告诉了索三一个,连郭良志都不知道,高师爷自然更不知道了。故此他也不知道白天公堂上被打了五十刑杖的其实是庆王府管事。遂百思不得其解:“纵然咱们大人遇刺,这地方难道就能轮到他的人?”
王海棠假模假样沉思良久:“大人,高师爷。庆王世子本人就在江南,说不定已来了扬州。咱们不如试试打草惊蛇,看他能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