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十三扮作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跟随顾阿婆上了藏宝山。刚到山脚下便遇上一条蛇。这哥们猛抽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下官跟定您老,再不敢分心。”顾阿婆哼了两声,得意洋洋。
复往前行。山上到处是蛇,指腹大的蚂蚁肆意横爬,偶然飞梭过一只模样古怪的蜥蜴,枯木桩子旁还趴着坛子似的海龟晒太阳。山石险峻,忽走峡谷忽走干涸溪道,十三都不由得敬佩起了驴子:跑哪儿都不费力气,回头人家还得背东西。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才这么一头驴子,能背多少东西?那套二千年前的青铜编钟,顾芝隽是如何运出去的?
走了许久,十三一副忍不住的模样试探着问:“姑太太,还有多远?”
顾阿婆道:“早着呢。”
十三咽了下口水。顾阿婆背影仿佛骄傲了几分。
然并未走太久,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眼前是个长坡,坡下摊了块平地,巨岩突兀耸然。岩石西边有两间不小的屋舍,却是砖瓦砌成,左近翠竹成林、高入云间。东边是个青冥苍郁的山谷,下闻溪声鸟鸣。
顾阿婆指了指山谷下:“入口隐于山壁间。”
十三懵逼:“大件物什如何能搬运得成?”
顾阿婆微微一笑,眉目间几分炫耀。乃领着他下了长坡,寻根粗壮老竹栓起黑驴。
十三正光明正大四面张望的工夫,两间屋门同时打开,从里头走出两个老头。二人约莫六十来岁,身高八尺挂零、须发花白。虽皆是樵夫打扮,观其步伐气度显见曾经从军。一个穿青一个穿灰、一个长须一个短须,长着毫无二致的两张脸:双胞胎。
十三眉间一动。昨晚他便琢磨着,洞口看守要么都是老梁王手下,要么既有梁王的人、也有义忠亲王的人。如今看来,义忠亲王把握着外围的守岛兵卒。内核两道关卡,从领路的南岛鲍家到双胞胎老头,皆属梁王旧部。顾家是顾妃娘家,永嘉郡主是顾妃女儿,韩先生却不与梁王相干。这位大叔必是义忠亲王特意安排着、来制衡顾家京城那支的,以防女儿被控制。可知顾芝隽与永嘉在义忠亲王死前就勾搭上了。然而顾芝隽却瞒下了韩先生,利用他侄女骗取笔迹。依着永嘉郡主的聪明,必不会许他胡乱取东西。想必要紧物件都还在呢。
顾阿婆微笑抱拳:“二位将军,别来无恙。”
双胞胎老头回礼:“鲍大嫂别来无恙。”
顾阿婆轻叹道:“老身今日此来,略有些与早先不同。”
俩老头同时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十三半日,青衣老头指巨岩道:“去上头说吧。”顾阿婆点头。
三位老人遂往巨岩后头绕,十三跟着。一瞧,靠近山崖处被硬生生凿出了一行阶梯,贴着石头往上。四个人便脚踩阶梯上去。老头老太太皆双手趁风而行;十三偶尔偷偷扶两下、飞快缩手,生怕被人看见。
巨岩顶上周匝约莫三丈,光秃秃连棵杂草都没有,安着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凳。四人据四方坐下,顾阿婆看了十三一眼。
十三作个长揖:“二位将军好。下官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不熟。如有外行之处,还望海涵。”说着从怀内取出信物荷包、韩先生的诗和郡主的长信,齐齐整整摆在石桌上,指诗笺道,“这是骂——”又指长信,“的。”
双胞胎老头先查看了荷包,没瞧出破绽来。又轮流看了诗,最末方读长信。
看罢,灰衣老头先笑道:“我早说过那小子不靠谱。”
青衣老头道:“我早说过他必玩火自焚。”
顾阿婆因提起郡主信中吩咐,两个老头断然拒绝。顾阿婆向十三道:“如何?老身说了必不成的。”
十三拱手道:“二位,求问下官这趟要如何才能办成差事。”
灰衣老头道:“王妃有命,唯姑苏顾家子弟可替郡主取东西。”
十三指顾阿婆道:“这位不正是姑苏顾家子弟么?”老头们一愣。十三接着说,“二位将军总不能只认顾芝隽一个,郡主嫁的又不是他。也不能只认男丁。家国震荡,顾芝隽那条命本就是捡来的。顾姑太太分明也姓顾。若不算女子,依着你们的意思,难不成唯有祥哥儿能替郡主来取东西?道路难行,他才多大?”
两个老头被问住了。
顾阿婆含笑看了十三一眼,知道他诚心不提顾芝敏。乃叹道:“是这么个理儿。四小子无法无天,大抵是觉得郡主没了他不成。不然……他哪里敢。”
十三哂笑道:“顾四爷生性风流,贪色不要命,没有什么不敢的。只不过,若三爷还在,差事就轮不到他头上去。郡主择了他也是迫于无奈。她跟孙大人亦即将分手,将来少不得另择郡马。王妃当年定下这般规矩,无非是想着女儿极小、恐怕她受人哄骗。信外人不过,只信得过娘家。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顾家子弟并非人人皆好;郡主逐渐长大、经风历雨,强过世上男人千百倍。事到如今,难不成让郡主再去求顾芝隽?岂非成本末倒置了?”此言真真有理,顾阿婆不禁眼露赞许。
老头们沉思起来。许久,青衣老头问道:“郡主如今人在何处,为何不亲来。”
顾阿婆轻叹一声,告诉他们太子逃出了个儿子且极靠得住、近日正准备议亲。郡主急赶往江南跟皇孙之母争权去了。
两个老头脸上同时写出“呵呵女人”。十三正色道:“二位将军只怕不知道皇孙是个什么人物儿。”遂将海外立国那套描述一回。经过多次修整稿件,这玩意已经是个精妙完整的方案了。其中加入了收拾东瀛海盗和对付西洋火器,顺带科普世界地理,哄得老人家眼睛睁得滚圆。
灰衣老头老头猛拍大腿:“真真好魄力好眼界,从何处想来!”
青衣老头亦连连点头:“是条明路。”
十三道:“郡主这个兄弟比顾芝隽靠谱得多。”乃叹道,“其实,早两三年姐弟二人已联络上了,唐姑娘、李先生、严将军等几位都到过金陵多次,皇孙亦想请郡主过去团聚。郡主一直犹豫不决。直至——”他望着长信怜悯无奈。“女子多半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断肠不死心。”
此言一出,两个老头看他的神色皆有些玩味。青衣老头瞧了顾阿婆一眼,顾阿婆含笑点头。
灰衣老头笑道:“难怪郡主打发你来办如此要紧的差事。”
十三拱手恳切:“下官竭力不辱使命,求二位将军成全。”
顾阿婆趁机劝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皇孙有志,郡主也有靠了。”
老头们互视几眼,站起走到巨岩边上,悄声商议起来。
十三眨眨眼,问顾阿婆:“您老瞧着有戏么?”顾阿婆微笑不语。十三兴奋了几分。
没等多久,老头竟爽利答应了!且看十三十分顺眼。十三受宠若惊,顾阿婆哈哈大笑。
事不宜迟,四个人飞快下了巨岩。两位老将军各自回到屋中。顾阿婆抱着胳膊告诉十三:“他们主子命奇人在洞口做了个机关。开机关的钥匙有两大串,日子时辰不同、钥匙不同。若没他们俩,纵然得了钥匙也不知该使哪把。”十三直龇牙。
不多时老头们出来,四人同走到山谷旁。靠边时十三发现,贴着山壁竟然悬空挂了个架子,使的是碗口粗的老竹子、结结实实。有绳索连着滑轮,和薛蝌做的升降梯模型逼似。他们下去并不使架子,而是走一行与方才上巨岩处相似的阶梯。在山壁石头上强行打出、又浅又窄又滑、弯弯绕绕、左右并无防护,不留神就得跌落谷底。
十三临来泉州前,跟薛蟠、张子非议事。他二人都觉得奇怪。宝藏既然为义忠亲王所有,画张地图给永嘉郡主不是更好么?何必拉扯上姓韩的姓顾的。直至这会子十三才明白,永嘉没法子自己单独取东西——她就算能骑着驴从海边来到此处,也下不去山谷。上头已经够难走了,下头比上头难走得多。不明和尚还盘算着将此处开发成探险型旅游景点,看来他想得太美。
灰衣老头守在架子顶上,青衣老头领他们下去。难为顾阿婆一个老妇人,走得稳稳当当;十三时不时抓一把抓壁上的草木稳定脚跟。路上依然有不少蛇虫,都被两位老人家赶走了,十三啥也没做。
此谷极深。走了许久,十三抬头一望,冷不丁望见前头有个大洞口静静开石壁上,不觉微笑。离洞口近了些,赫然可见那座老竹架子——原来他们沿着谷壁爬了半日,又回到架子的正下方了。也是,那路能走人已十分难得,想搬东西难如登天。
此洞口约莫有四丈见方。从外头望进去,森然清幽、隐约可闻滴答水声。顾阿婆笑道:“听闻里头景致甚好,不知可是真的。”
“不知。”青衣老头道,“老夫不曾进去过。”
十三恻然:他二人守着此洞少说有二十年了,竟从没看过里头。
所谓的钥匙,其实是两串奇形怪状的物件,皆黄金打造。当中两枚上涂抹了些黑色,想必就是今日此时要使的。取下那两枚钥匙,老头随手将其余的撂在一块突兀石头上。
三人走入洞口,七十来步时稍稍有个弯,赫然看见两扇巨大石门封住了前路。门前立着个半丈高、石头雕的水缸,外头浑圆无花纹、爬满了青苔。青衣老头右手从腰间一拽,拉出个长长的东西,径直探入缸内。亏的十三眼力非凡,看出那是把软剑。这一探了不得,里头爬出好几条蛇来。老头微微皱眉,从怀内摸出块麻布缠于手上,伸了下去。遂从里头挖出许多苍藓。清理了半日,他双手各握一枚钥匙,同时按入石缸内壁。
耳听“嘡啷啷啷”、“吱呀呀呀”一阵乱响,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头模样。黝黑不见半丝光亮,深杳不知内里有多少路。顾阿婆早有准备。将她的拐杖头儿一拔,从里头拔出一截拇指粗的蜡烛。挥动火折子点上,老太太谢过青衣老头,举着蜡烛朝石门内走去。十三好奇张望。她老人家拐了个弯子不见人影,蜡烛的光亮也渐渐没了。
青衣老头席地而坐,道:“里头有两三里地,够走一阵子的。”
十三啧啧道:“此处又阴又湿,东西岂非容易坏?”
青衣老头笑道:“这个你放心,里头有干处且通风。隔些时日,我那兄弟也会进去查看。”
“哦。”原来只有你没进来过。
二人开始闲聊。十三也不探究山中日子,只说了些外头的新鲜热闹。青衣老头听得津津有味。十三又取出扑克牌来,说这玩意好玩。遂教老头打牌。老头极聪明,一教就会。
打了两盘牌,青衣老头开始探问十三的身世来历、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十三这才明白自己为何能进来得如此顺畅:老头们当他是永嘉郡主的新相好。也是,洞中宝藏算永嘉的身家性命,寻常人她岂能信得过?
乃幽然一叹:“老人家,实不相瞒。晚辈乃金陵人氏,家中也是从军的、且有些军功。我爹没阵前折戟,反倒在家中遭人暗算、一病而亡。天底下的事您老也清楚,人走茶凉。我幸而得一位道长收养,读书认字、写两首歪诗。小时候日子倒还安稳。后来道长也没了,我便流落江湖。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混成个半大的瓢把子。再往后认得了位得道高僧,经其指点返回家中,方知我大嫂早早亡故、小侄儿险些要被族兄带坏。晚辈竟不能再闲混下去了。碰巧忠顺王爷跟王妃闹翻,常住金陵别馆。我便试着前往投靠。不曾想王爷要求也不算高。”十三憨笑两声,“晚辈挺会说话的。”
青衣老头点点头:“说得轻巧,日子想必艰难。”
“都过去了。”十三慨然道,“人总得朝前走。谁又不苦呢?郡主堂堂天潢贵胄,不也苦得紧。”
青衣老头丢下两张牌:“你大侄儿如今可好?”
十三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不大好。他若只是野还罢了,偏他不学无术且纨绔。晚辈管不了,遂托付给那位高僧的师兄。老和尚性情严肃一丝不苟,臭小子日子甭提多难熬。”
青衣老头横了他一眼,敲打两下地面:“打牌!”眼中已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