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欲通过锦衣卫大佬元清向皇帝太上皇爷俩替建议,攻打东瀛、将之作为皇族子弟流放之所。
元清大抵被说动了。沉思许久,忽然喊了个人进来。吩咐几句后,有个中年道士捧入一本册子,送到薛蟠跟前。
薛蟠本以为是什么机密文书,谁知只是本账册子。翻开看了几眼,嘴角好悬没忍住抽搐——扬州盐商徐八万留在紫檀木匣子里的东西。不用问,往后翻肯定有林皖做的假账。遂装模作样认真查看。一页页翻到七十万官银处,倒吸了口冷气,抬头看元清。
元清面无表情:“依你看?”
薛蟠低头再看几眼,斟酌道:“此人是个中人。”
元清挑眉:“何以见得。”
“突兀。贫僧猜这笔生意属于意外为之,甚至被逼为之。”薛蟠道,“而且抽头也太高了,远远超出常规熔铸官银的比例。能搞到这么多官银之人——不论是不是那三笔兵饷,绝对位高权重,不可能给一个小小商贾如此高的报酬。除非这笔钱并不仅仅是抽头,还有其他费用。而‘无名氏’三个字说明,记账之人不敢写甚至不知道甲方是谁。这笔买卖说不定转了好次手。”
“或是他记错了账册子。”
“不可能。这种账册子绝对会频繁查看。”薛蟠笃定道,“一次赚五千五百两的生意,任何一个商人都会时不时拿出来高兴一下。记错了地方早就拆线重订了。”
元清有些好笑。“你的意思,他只做了这一笔熔铸私银的买卖。”
薛蟠点头:“若他有一次性熔铸七十万银子的本事,绝对可以另外开一本账。所以这笔应该是有人利用他的资源转手,同时可以推测对方急等用钱。不然,找二十个人,三万五万分不同地方慢慢做,根本不用花五千五百两这么多。某位官员贪污所得、偏又急着进京行贿,通常这样的情形比较常见。”
元清皱起眉头:“常见?”
薛蟠哂笑道:“老神仙,咱们两个出家人就没必要装不知道了。”
“贫道确不知此事常见。”
“哦,那您老可有点儿失职,底下人辛辛苦苦送上去的数据都没认真看。从本国贫富差距之大就可以推测钱财集中到了何种程度。”薛蟠颂了声佛。“早些年贫僧去京城,在某公候府邸偶然听见几句闲话,一个女孩子跟她母亲嫌弃什么点心甜腻。那位也不过是小姐还是少爷屋中服侍的三等小丫鬟。老神仙,民间跟她一般儿大的孩子,饿死的不在少数。甜腻之物最能充饥,可知她是何等的不饿,又可知这等人家是何等的不怕花钱。我那二货表弟贾宝玉,来江南之前居然有十来个丫鬟服侍,还不算乳母婆子。他又不是折了手脚!毕得闲跟前正经服侍的人也就大叔一个,人家还兼职当厨子和保镖。”
元清肉眼可见的有些高兴:“你与小毕本是截然不同之人,倒脾气相投。”
薛蟠皱皱鼻子:“非也。我二人脾气不怎么相投,且我看他很多地方不顺眼。比如他就那么明目张胆的利用杜萱,吃定了人家喜欢她。你说杜萱那般才貌身份,怎么就死心眼子爱上他了呢?他长得也不算帅啊!”
元清一叹:“早年我派小毕在一处赌坊办差。彼时杜丫头不谙世事……后来二人险些同饿死山中。小毕搏命送她出去,她竟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小毕那个忠仆最恨杜丫头的便是此事。他本悍匪出身,我恐怕他把杜丫头怎样,才调小毕来江南的。”
薛蟠咂舌:“难怪!”呦~~他俩还有点故事嘛。“不过您老多想了。老毕不发话,大叔不敢乱来。”
元清苦笑:“人总有难以自控之时。”
“……说的也是。”这老牛鼻子待老毕倒挺好。
“这趟贫道过来,看他二人之精气神皆与京中不同。”元清不动声色道,“莫非出了何事。”
薛蟠早已预备好了她会各种突然袭击,笑眯眯道:“是不是觉得他们心情阳光灿烂了许多?”
“是。”
呵呵,对谁都不放心。毕得闲舒心是因为贫僧数年如一日辛辛苦苦心里辅导的结果,他都没给过咨询费。“贫僧最初看见老毕,那张脸笑得跟面具似的,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进。然后他就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起先我也想不出原委。只当江南水土好,甚至可能贫僧马屁拍得好听。”
元清哑然失笑,看了他一眼。
“直至上回,我跟他分析为什么池无忧少侠不可能是解忧公子。因为逃离南风馆的人,绝不愿意未来的生活跟过去粘连半点儿。老毕当时的神情——怎么说呢?就是秒懂、我了解,那种。您能明白么?”
元清若有所思。“说下去。”
“生命有不能承受之轻。外人觉得并不重要的东西,于本人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绝非咱们胡乱嚷嚷‘权当耳边风’、‘别搭理丫的小人’,他就真能不在意的。”薛蟠正色道,“毕得闲自尊心很强。在江南,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大内权监的侄子。故而既不会有人因此奉承他,也不会有人因此鄙夷他,更不会有人因此嘴上奉承、心里鄙夷他。”
元清微愕:“是因为这个?”
薛蟠轻叹道:“痛苦与痛苦并不相通。您老的出身……还有杜萱的出身,如何能理解得了他的心情。这是另一种‘何不食肉糜’。”
元清点头:“原来如此。”
“老毕高兴,大叔当然就高兴。何况杜萱懂事了,再不给老毕添乱。大叔心头大石彻底卸下。”薛蟠啧啧两声,“他老人家发自肺腑嫌弃杜萱,巨嫌弃。”
元清再点头:“他是个忠心的。”
薛蟠羡慕道:“他从哪儿拐来那么好的大叔。我也想去拐一个。”
“少做白日梦。”半晌,元清重新指了指案上的账册子,“还有些账目和其他物件被人抢先取走。”
薛蟠皱起眉头想了半日:“你们肯定试过狗的。”
“试过。”
“那贫僧想不出法子了。”
元清嘴角含了几分淡然笑意。“也罢。”
乃站起身返回前堂。薛蟠耸耸肩,知道自己已通关,还顺便帮老毕解决了个小case。
外头几位皆已围立在四皇子案前说得热火朝天,连东瀛地图都取过来了。元清一进门,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灼热如火。
四皇子先问:“如何?老神仙,您可答应了?”
元清道:“贫道不过出家人,焉能说了算。”
小霍立时道:“但凡您老肯答应帮忙劝说,便成了一半。”
陶远威抱拳道:“末将愿领兵出征!”
贾琏道:“上海港口已修好,可以运送辎重粮草。”
元清双眼横扫一圈:“才这么点子工夫,你们已议论到哪儿?”
小霍抢着举手:“我来说我来说!”
四皇子跑过去拉了她的胳膊,直拉到自己案前。老道姑终究年岁大了,被他拉得有些颠簸。霍耀指着地图开始说进攻线路。元清啼笑皆非,又微微皱眉。薛蟠抱着胳膊旁听,一言不发。
小霍说了半日,双目灼灼看着元清求表扬。元清扭头看薛蟠连假笑都懒得给,道:“小和尚,你不赞成。”
薛蟠嘴角抽了抽:“是。贫僧很失望。”
小霍眨眨眼:“啊?”
薛蟠黑着脸:“贫僧去年就跟你们说过东瀛如今是怎么个局面!十三四岁的你就健忘?他们皇帝早已大权旁落一百多年。幕府将军犹如曹操,牢牢把持朝政。举国并非严格整体,而是隶属于大大小小无数个藩主。农人不足,偏又养着许多武士。但凡老天爷有个风吹草动、玩个粮食歉收,够饿死一大片的。”
四皇子道:“我们知道啊!小霍不是头一句话就说了么?扶持他们国主,以其名头抗幕府大将军。”
“哦,然后呢?”薛蟠淡然道,“横竖彼君早已习惯了当傀儡。当你的和当别人的没区别是吧。”
四皇子瞧他那模样有点心虚。“……是啊。”
薛蟠狠狠拍案,“咚”的一大响,吓了众人一跳。“四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咬牙切齿道,“贫僧恳请您,这辈子永远不要再想什么太子之位。您就不是那块料。”
四皇子打了个激灵,元清眼角一跳。
“你是要夺取那块地盘,你要做彼国百姓之主!你扶持原主?扶你个大头鬼!”薛蟠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你是去替代他的,不是去打劫的、不是拿钱跑路的。他们国主无能还有什么不好?说明在百姓心中没有影响力啊司徒施主。百姓既苦,说明整个政府的统治基础薄弱。他们地方小,也就我们一个府大。大国吞小国哪里用得着费那许多脑子?挟天子令诸侯是诸侯太多太强打不过来。咱们有的是精兵大将。一个个的小藩主,就一个个的宰。他们举国分成三种人,贵族、武士和寻常百姓。前两种人口都少。咱们来斩首行动,定点清除斩杀首领,半个不留。其余的只要减个税让他们吃上饭,不就成了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吭声。
薛蟠又横了贾琏一眼:“运送你个毛线粮草啊!杀当地藩主,开当地粮仓,取当地的粮食。如今打仗不能跟古时候那样打,跟上点儿潮流行不行?早都跟你们说过,西洋诸国是怎么打殖民地、经营殖民地的。你们全都当成新闻来听,就不肯往心里去。咱们不学,再过百年东瀛便学了去。”他深吸了口气,定定的说,“只一次便把咱们金陵百姓屠戮了三十万。知道为什么?”
满堂寂然,懵若呆羊。
半晌,陶远威颤声道:“你说什么?”
“因为我国人多、彼国人少。他们怕我国百姓明白过来后反击。”薛蟠咬牙道,“后世提起金陵二字皆带着血泪。贫僧偏偏是个和尚……不然,早就撺掇你们先下手绝后患了。倭寇但凡上岸,又何曾有活口。”
小霍急道:“后世的兵将呢?”
薛蟠苦笑:“彼时我国疲弱,打人家不过。真理正义,永远在火.炮射程之内。你们琢磨着对异族仁善时,人家可从没想过对咱们仁善。人家一直一直在等,等咱们打盹儿、好来占咱们的地。对了,他们还想引入瘟疫让我们国百姓死空,他们的人可以移过来。”乃看着陶远威,“贫僧隐晦跟您老提过多次,打完就走是没用的。打完就得占地,占地须使咱们自己的百姓。外族想做咱们的国民,须得说咱们的话写咱们的字、唱咱们的歌跳咱们的舞,尊咱们的神佛。那些话并非随口说着玩儿的。若只念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西洋诸国的殖民地又犯了谁?”
陶远威深呼吸数次:“师父的意思是,东瀛国百年后将成我大患?”
“不是成大患,是差不多把我国给灭了。”薛蟠摇摇头望向元清,“所以贫僧才说不能有昏君。昏君一上台,短短数十年已足够糟蹋掉一整个大国。外族比伯叔兄弟狠厉多了。早先不过是舟船不济。自打倭寇能过海,人家就从来没打算过放过咱们。那就是狼啊!陶老将军和小霍世子都是打过仗的,也知道死人是怎么个死法。贫僧不知道霍世子这趟出去,为何少损人性命。可是受到贫僧的影响?”
霍耀点头:“正是。念着师父慈悲为怀,看你们佛祖几分颜面。”
薛蟠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多谢了,用不着。佛法无国界,僧侣有祖国。举世皆豺狼虎豹,外族的功德就留给后人去积很妥当。”
正说着,方才薛蟠见过的中年道士在门外求见。元清让他进来。这大叔手捧一份鸽信呈上。
元清看罢,径直递给薛蟠:“想来也是你撺掇的。”
薛蟠一看,眼睛登时睁大了几分:“太好了!”
“是你么?”
“瞧人家端王这行动力!”薛蟠喜不自禁,“贫僧只含含糊糊的挑拨了几句暄三爷,他竟然真的去劝了他老子!”
四皇子和小霍都等不得,一左一右探两个脑袋过来。那鸽信上说,驻扎辽东的端王胡乱寻个借口,说自家有兵士在邻国走失,把军队开了进去。趁势打入俄罗斯国上千里地,灭了人家许多军队,而且不打算撤走。
这借口不是薛蟠借后世历史暗示的,是端王自己掰扯的。可知敷衍的借口原本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