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皇子去松江职校找杜家姐妹,与张家表妹撞个正着。
张表妹如今在职校教书,呆了片刻,噗嗤笑了:“二表哥你……这种颜色平素都是老人家穿的,你才多大。”
彭助理也看着二皇子道:“我方才就想说,因为不认得没好意思开口。年轻人……啊?张老师你叫他什么?”
张表妹有些无语:“你这种常规慢半拍,杜校是怎么忍下来的。我就不能有二表哥么?”乃举起文件夹挥了挥,“二表哥同我来。咱们去找杜特助。”拿起脚便走。
二皇子微微一笑,跟着她出门走入旁边的办公室。
这屋里有三个人,皆穿着校服。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靠玻璃窗站着,见有人进来便转回头。另两个相对而坐。二皇子轻轻吸气。东首那位头发只半指长,正是大皇嫂信圆。而她对面却坐了个年轻的男人,二十出头。不穿缁衣不剃发却每日与男子相对,大皇嫂莫非疯了?
信圆含笑站起身:“二弟,稀客。”二皇子躬身行礼。信圆随手指对面的年轻人,“这是我们家四弟。”杜四爷站起来作了个揖。
二皇子暗暗安心几分:原来是她兄弟。看大皇嫂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被自己吓跑的。便提出有事想跟大嫂单独议论。
张表妹嚷嚷道:“大表嫂先等等!你们少说得议论半个时辰,不如先把我们组的预算签了。”
信圆手指斜对面:“跟顾玉说去。她签了我便签。”张表妹才刚噘起嘴,信圆已经向二皇子点点头朝外走了。
杜小四在后头幸灾乐祸:“她早就跟顾校同党了!你没见我二姐比早先暴躁了三分?在学校被顾某人气得抓狂,回家还得被大姐憋得抓狂。”
张表妹奇道:“平日里不都是顾校被她气着么?”
“对半分五五开,她俩互相气。如今顾校有同伙,巴巴儿欺负二姐,好可怜见的。”
张表妹恶寒:“‘可怜见的’四个字挂在她头上……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緌。”二人大笑。
二皇子随信圆出门,却见窗户边上那位也跟着。打量几眼其容貌身量,猜出此人便是大皇嫂所雇那位姓陈、喜欢数算的SSR级保镖。
沿着走廊从南端走到北端,信圆径直走进一间屋子。门口挂着牌子,上书“403会议室”。二皇子已来了些日子,认得了阿拉伯数字也知道了当地逢屋挂牌子的习俗,进门时还是停下细看会子。二人坐下,陈镖头和二皇子的护卫靠墙肃立,没有关门。
二皇子思忖片刻拱手道:“大皇嫂,京中有传闻,说你离庵南下是因为小弟行事不妥、惊吓而为。”
信圆笑摇了摇头:“我也听说过。如今你大哥不大安稳。旁的兄弟琢磨着先下手为强,都冲着你去。你辛苦了。”
二皇子松了口气:“原来并非误会了小弟,我这趟来本是想跟大皇嫂赔礼来着。”
“不与你相干。”信圆道,“那几日我确有不祥之感,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后来在姑苏寒山寺遇上位高僧,说我逃过大劫。只是事到如今难以追查。你也知道,整座静慈庵就没有一个干净的。我打个呵欠,十二个时辰传遍各府。”她微笑道,“连你们家在内。”
二皇子连声喊冤。信圆只摆摆手让不用再说。二皇子又问她何时回京。信圆悠然道:“二弟,你说良心话。若你上位,你媳妇肯放过我么?就算她肯,她娘家肯么?我在京城断乎是没有活路的。松江府有四弟。他自小敬重我、还手握兵权。宵小再多,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害我?”
二皇子怔了半日,苦笑道:“大皇嫂这是信不过我,却信得过四弟。”
“嗯。”信圆直白道,“七年前太子殿下收了河道上的银子。你知道,扮作不知。待河道上出了事,你门客在茶楼说漏嘴给宗人府要紧文吏之子听,弯子拐得够远。”二皇子哑然。“二弟,恕我直言。想当太子,要么运气好,如你大哥、生下来便是嫡长子;要么本事好。你两样都差着点儿。不如歇下那份心。”
二皇子讥诮道:“大皇嫂对老四也是这么说的?”
“比这实在。且四弟听劝。”信圆道,“我没打算说服二弟。世人皆云长嫂如母,我只意思意思、算不辜负你喊我一声大皇嫂。点到为止。”
二皇子默然一躬到地,出言告辞。信圆口称“不送”,果真坐着没动弹。
才刚到职校三号楼楼下,幕僚上前低声道:“二爷,太子妃的意思,莫不是还盼着你辅佐太子?”
二皇子冷笑道:“她这是想助老四。鸡鸣狗盗的,当没人知道他们心思。”
另一位道:“既如此,咱们还去见贾琏大人么?”
二皇子不觉止步想了半日:“先缓缓。”
离开职校回到客栈,二皇子独坐窗前静静思忖。锦衣卫毕得闲乃杜萱爱慕之人。此人猜测大皇嫂被自己吓来江南,只怕是得了大皇嫂亲身误导。自己左右必有父皇耳目,方才之情形已够洗清。贾琏身上枝蔓过多,本事已看到了,且从他放出来的话、颇有做孤臣之意。收服他,自己眼下还不够分量,反倒是老四近水楼台先得月。斟酌再三,命明日动身去金陵。
金陵虽街市风土与京城截然不同,较之松江却正常多了。几位幕僚都说,恍如从外洋回了本国。
二皇子立马街头,忽觉有点儿艰难。金陵最要紧的几处,一是忠顺王府,二是孙家,三是甄家,四是薛家。忠顺王爷不会给人便宜得。孙家算是他大哥的岳家,甄家是他四弟的岳家,薛家……思来想去,次日他先往应天书院拜访了田敬庵老先生。
没想到这位田老头儿和他师兄杜禹全然不同。说是老儒,其实刁滑的紧。二皇子虽没使本名,早早暗示过自己的身份。田敬庵只扮作没听懂,真把他当成来求教的年轻书生。二人坐在堂前讲了大半个时辰的子曰诗云,别的半个字没提。二皇子明白,老头拒绝了拉拢。
走出书院山门,二皇子长叹一声。幕僚低声道:“殿下,只怕他拥的是太子。”
二皇子摆手道:“他不是拥大哥,他是拥嫡长子。大皇嫂所言极是,大哥运气好。但凡他没奸恶如桀纣,举世儒生皆拥他。”
看时辰尚早,二皇子回客栈换了身衣裳去金陵街头闲逛。逛到文庙处,听见几个读书人议论兰亭社新出的诗。二皇子忽然想起,他姑妈明徽郡主便是在那儿相中了林海、强逼着人家成了亲。一时兴起,打听出地址往兰亭小榭而去。
兰亭小榭中有一景,乃薛蟠依着古书中所录还原的曲水流觞,遍植四季不败之花。这会子正值桂香满园,许多文人墨客赏花会友、好不热闹。二皇子负手闲游,侧耳倾听可有才俊。然走了大半日,手下幕僚亦与人攀谈,多半是只爱风花雪月、不习治国安.邦之辈罢了。二皇子微有倦意,看不远处一座小亭中几个人将将离去,便上前歇息。
亭中设一石桌,桌上留了把折扇,想来是方才客人遗忘的。一位幕僚拿起扇子看了看,见扇面画着三匹骏马、好不威风!喝彩一声。另一位幕僚凑过去瞧两眼,也赞道:“与真马一般无二!”因看其上印章落款为池州欧阳敬。乃送去主公跟前。
二皇子观看其画,果然功底厚重,轻轻点头。又翻过反面,哑然失笑。扇背题了一首诗: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落款为绍兴府周树人,笔迹可谓风流倜傥、当世难得。
幕僚笑道:“此诗仿佛别有用意,只猜不出来。”
正说着,一位少年匆匆跑来找扇子。幕僚夸赞几句,问扇面和诗是何人所做。少年笑道:“扇面是柳大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抽老千,赢了欧阳大哥一回,才哄得他画的。”
幕僚道:“这位画师平素不大替人作画么?”
少年摇头道:“欧阳大哥是习武之人,一个打一群,只想从军来着。奈何他叔父上了岁数,他离不开。”幕僚点头,又打听周树人。少年道,“周老头早走了,说要去北边游玩。”
“他这诗是何意?”
“这个啊。”少年嗤道,“一个先生,抄了学生的文章考取秀才、还诬陷学生对一位节妇图谋不轨。老周闻听随手写的。”
二皇子皱眉:“他二人后来如何?”
“听说学生险些气得悬梁自尽,先生连考两科乡试皆不中,如今正预备考第三科呢。我祝他三生三世名落孙山。”
少年说完拱了拱手,拿着扇子跑了。偏他跑得太快,几个人眼睁睁看一张叠成四方的纸从他袖子里掉出来,都暗暗发笑、没提醒人家。幕僚捡起来呈给二皇子。二皇子只当好玩儿,随手打开。
那纸是两张桃花笺,写得满满当当。二皇子一壁看一壁睁大了眼:好文章!题曰海贸论,说的是与外洋诸国当如何贸易。尤其当中一段说,“今有海盗,不知其数。盘踞东瀛诸港,皆我国民也。”之后备述此举必伤海贸之大局,早晚有大损于我朝关税,当举官兵剿之。
寻常士子不知道那些海盗来历,二皇子却知道。他四弟领官兵打劫外洋货船,头一趟便替朝廷弄回许多金银。老四虽看着不靠谱,这项功劳实实在在。做此文之人简直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灭老四威风的。看到最后,署名是吉安府杨氏女。
二皇子眼睛又睁大了点儿:女人!女人有此胸襟眼界。不禁欣喜万分。使的桃花笺,岁数想必不大,且看模样如何。因命人去寻方才那少年。
谁知两个手下转悠了许久,少年踪迹不见。寻伙计打探,伙计也没留意,说既是不见人肯定走了。二皇子有些后悔方才没问少年名姓。有心命人抄录此文章给老四下绊子吧,仿佛与那个三生三世名落孙山的先生相仿、不大吉利。又等了半日不见少年回来找笺子,只得先作罢。
回到客栈,几位幕僚围坐。一位道:“二爷,今儿那个少年身上的衣料子、腰间的玉佩、头上的抹额和帽子皆贵重罕有。”
二皇子点头不语。少年肯定得接着找。那把扇子乃棕竹的骨,细绢的面,鲜红的玛瑙扇坠。绘画和题字者一文一武,画与字皆非常人能及。虽不知杨氏是他什么人,女子能写政论文章、其族必诗书传家久矣。江南大族极多,孙家不过出了位过继出去的女儿静贵人、跳脱惹眼罢了。少年的家族朋友若能收归己用,保不齐胜过孙家数倍。
他正想好事,另一位幕僚沉思良久忽然道:“殿下……”
“嗯?”
“吉安府……礼部侍郎杨大人正是那儿的人。他家孙女杨氏才名甚远,便是扬州诗妓西江月,听闻如今在绿林中做线人。”
“嘶……”二皇子吸了口气。他父皇的私生女之事,满京无人不知。再看桃花笺,已想得更远了些。可金陵这地方,连府尹都是孙良娣的伯父。单凭自己手下人想找出那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乃道,“明儿去见不明和尚。”
次日,二皇子扮作个纨绔爷们,骑马来到石桥街。往北一望,最前头是薛家。隔开一座女商贾的宅邸,后头是忠顺王府金陵别馆。
看主子发愣,有个幕僚轻声道:“那位叫王芙蓉的,早先是蜀商外室,见过的都说貌似天仙。松江府顾师爷是她姐夫。”
二皇子摆摆手:“如此来历还能不被人吞掉,岂能是好惹的。”话虽如此,忍不住多看好几眼,派人过去走两圈。
乃拍马慢慢跑向薛府大门。将要下马,耳听身边一阵马蹄声,两个人从他身边插过去了!一个是锦衣爷们,一个是锦衣书童。二皇子大惊!那主子正是端王府的老三司徒暄。
司徒暄眼角一带,也看见了他,也愕然。半晌,尴尬的笑拱了拱手。书童好奇道:“三爷,您认识这位?”
司徒暄咳嗽两声:“那个……二爷,咱们俩认识么?”
二皇子想了想:“要不就不认识了吧。”
“行。”司徒暄点头。“你是来找不明和尚的吧。”
“你不是?”
“我也是。”司徒暄笑眯眯,“我姓夏。敢问二爷贵姓?”
“姓王。”
司徒暄再拱手:“王二爷好。”翻身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