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托王子腾走后门,给宋真真弄个工部都水清吏司文吏身份。拿到东西一看,居然是个押司。大伙儿笑了半日。林海等人南行第三天,宋真真也离开京城、奔赴清河县。
这日赶到县衙,衙役们一眼认出是位男装美女,忙不迭围拢上来献殷勤。宋真真作了个揖:“小吏从京城而来,乃都水清吏司押司。现有工部文书在身,求见贵衙县丞陈琮大人。”
衙役互视几眼,一位老资历的“哦”了一声:“陈大人在西边看卷宗,宋押司稍侯,我们这就派人喊去。”有个年轻人抓起帽子便往外跑。
本县县令尹大人闻讯赶出,请宋押司到书房吃茶。二人才刚落座,不待寒暄试探,宋真真径直取出书信一封,一言不发交给尹县令。信封上无字。展开信来,尹县令率先看落款,登时吓得站了起来: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他小小县令,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大员。再观其信中说,这位宋押司虽为女流,却熟知河道卷宗。烦请贵衙陈琮县丞仔细教导,须得传授她真本事,来日朝廷又极大的用处。
尹县令抬头看这姑娘好一副模样,不施脂粉、眉眼干净利落,实在猜不出朝廷能有何用。横竖上官说又用便有用呗。乃收起书信拱手道:“承蒙王大人眼青,下官感激涕零。”
宋真真微笑起身一躬到地:“如此,今后还请县令大人多多提携。”
“岂敢岂敢。”
相对说了半日官话,陈琮来了。
宋真真听见喊“陈大人”,忙凝神朝门口望去,登时懵了。她本以为,一位惯于深入现场的治水奇才,多半是个面黑如碳、浑身泥痕、胡子拉碴的老头。谁知眼前却立着个二十出头、干净腼腆的小后生。陈琮也懵了。报信的衙役匆匆喊了几句话,拉着他就跑。只听见“工部押司、从京城派下来”几个词。故此陈琮以为会看见个四十多岁、肥头大耳、面色贪婪的硕鼠小吏。二人瞠目结舌对视半晌,同时尴尬转过目光。
尹县令不知他俩何故尴尬,忙和衙役一道打圆场。几个人重新坐下,尹县令依着书信介绍宋真真的身份和目的。他一壁说、陈琮一壁忍笑。
宋真真叹气:“陈大人想笑只管笑。举国皆听水浒传,清河县还是武松本乡。早晚得笑这一拨。”陈琮闻言撑不住了,扭头竭力不笑出声;惹得尹县令同笑。最末宋真真自己也笑了起来。“无碍。再好笑的笑话,顶多笑三个月自然习惯。”
因看他二人年岁都不大,尹县令让叙个年庚。合着陈琮比宋真真小了三岁。他二人从今往后得长期搭档,陈琮干脆喊宋真真做“宋姐”。宋真真有心嫌弃他把自己喊老了;可转念一想,总比宋押司好听。乃作罢。
初来乍到不熟道路,宋真真便暂且先住县衙客房。她行李都在外头马车上。年轻衙役争先恐后搬东西,略上年纪的便出去帮她打听宅院。陈琮问宋姐何时上工。
尹县令道:“宋押司风尘辛苦,今儿先修整一日,明日再去。”
陈琮点头。“既如此,我回去了。”转身便走。
尹县令跌足:“宋押司,这小子年轻、不通人情。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宋真真笑道:“专业人士都这样。八面玲珑的多半治不了水。”
次日,宋真真为着熟悉环境,早上去一位老衙役举荐的小米糕铺子。其糕果真香甜润口,遂买了许多回衙门请大伙儿品尝。饶是陈琮今儿上衙得早,人家比他还早,没吃着、满脸失望。宋真真瞧着好笑,托人特帮他另买几块。
众衙役起哄。宋真真道:“尔等好不知事。陈大人是我先生。若不仔细奉承定了,焉能学得他的真本事?”衙门们浑如没听见,又起一拨哄。
陈琮沉稳如山。淡定吃完了糕,取下几本卷宗铺开,开始给宋真真讲本县治水之难。宋真真手持炭笔飞快记录。讲述时不免双手都得指上文书,赫然可见其左手多生出一根手指。陈琮毫不介意,宋真真稍稍吃惊一瞬、也当没看见。陈琮口里依然讲述公务,心中却撒雨点似的敲鼓。等了半日,见宋姐对自己的左手毫无反应,陈琮狂喜一瞬、又忐忑几分。偏这会子宋真真询问疑点,他忙收敛心神答惑。宋押司正式开始做河道小吏。
熟悉了一整日当地水文资料,临近黄昏要下衙了,陈琮说明儿去河上。宋真真随口答应,掰手指头告诉他自己的行头,问还有什么要预备的。
陈琮惊道:“好生齐备。比我的还齐备。”
宋真真笑道:“陈大人缺什么,我送你。”
陈琮也不客气,当真列了张单子。宋真真这趟来带了两个助手,让他们弄去。
眼看宋姐身影消失,陈琮手扶案头狠狠喘了几口气。通常男子听闻姑娘要去河上,都不免失惊倒怪几分;他只泰然如故。暗想,宋姐既然不惊诧我的六指、我也不惊诧她女人学治河。我二人扯平了。
正发愣呢,外头进来个衙役,笑得满脸掉渣子、近前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此人最是趋炎附势不过,俗称马屁精。陈琮不明所以。胡乱打发走了他,又进来个小衙役,神神秘秘告诉了件事。
小小县衙,平素就没遇到过什么美人。宋真真这种级别的,连尹大人都是生平头一回看见。偏她将与陈琮日常朝夕相处,岂能没人妒忌?方才宋真真一出门,立时有人凑上去嘀咕旧事。
陈大人刚来时,县衙隔壁街的财主崔老爷还曾动过招他为赘的心思,派来个管家打探性情。管家一眼便看出他手有六指,转身便走。亏的如此。崔太太听闻老爷险些把闺女许个区区县丞,气得跟丈夫大吵一架。
宋真真嗤笑两声:“鼠目寸光。陈大人焉能一辈子只做个县丞?”被她们东家称为治水奇才的人,河道总督预定。
马屁精一听,这就是陈大人早晚必升大官的意思?故此抢先围着谄媚。陈琮啼笑皆非:“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内里早都笑得直飞云上。本想下衙回家的,又留下来多预备了会子。
次日一早,陈琮领宋真真出门。宋真真见他没有马,只备着一头小毛驴,便说:“我家尚有余马,借陈大人使着,办事方便。”陈琮心中羞愧,口里没事人般答应了。
二人前脚直奔河堤,后脚崔财主家便来了人。县城不大,美人押司的事儿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崔家好奇,打发个机灵奴仆探消息。尹大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低声道:“休要打主意,这位是都城正二品大员派下来的。”那小子一溜烟儿跑回去报信。
清河崔家乃当世大族,崔财主正是其中一户。“正二品大员”五个字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当即上族长处通风报信去了。崔氏族长也不敢怠慢。沉思良久,让老太太给宋押司下张帖子、请她来家中赴宴。
陈宋二人去了足有六天才回。
陈琮已是十分敬服这位女押司。毫无骄娇二气,步伐也稳、力气也不小,更熟知水文地理。向老河工请教诚诚恳恳。奈何听不懂本地方言,急得满头大汗,当即求一位跟来的衙役教她说土话。若非陈琮早到本县半年,竟不知谁是师父。
宋真真却看出陈大人离治水大家还差得很远,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新手。然此人擅长连点为线、融会贯通,空间想象力惊人。天赋确实强出去自己太多。她忽然想起来那位引自己离开金陵的工部主事,也姓陈。当年险些做了其外室,却是因为什么缘故断了往来来着?模样都记不得了。
回到县衙稍作收拾,尹大人亲自给宋真真送来崔家的帖子。宋真真拿起来扫了两眼,纳罕道:“他们请我作甚。”
尹大人自然猜出缘故,只不肯说,笑道:“我们这地方数年难得来个京城人物儿。崔家是大族,不免好奇。”
宋真真摇了摇头:“今春又是雨水多,夏季保不齐要来场大的。哪里得闲工夫陪他们吃茶赏花。我们还要做沙盘呢。”
尹大人一愣:“沙盘?打仗么?”
陈琮道:“河道沙盘。是宋押司的主意,方便推测水流去向。”
宋真真拍手:“横竖日子已过了,暂不管什么崔家。小陈,咱们休息两刻钟就开始吧。”
“好。”
二人往案头一趴,闭目养神,将尹县令当成空气。尹县令呆坐良久没人搭理他,只好灰溜溜走了。
次日,崔家的帖子再来。宋真真当然不会不给本县大族颜面。从箱中取出绣金罗衫、衔珠凤钗,依约而往。遂跟崔家老太太及六七位太太奶奶推了两个时辰的磨盘,半个得用消息没透露。崔二太太年轻时曾进京选秀,认出宋押司行的是宫中礼仪且极规正。并其容貌、见识、气度,越琢磨越深不可测。
崔老太爷衡量数日,一声令下:莫要招惹她。宋真真自此安生太平,专心对付河道。
县中有不少人家在打陈琮主意,媒婆们连词儿都编排好了。天降一位美女押司,顿时把陈琮的桃花运给搅了个干净。
另一头,忠顺王府快船如飞。半道上收到三封鸽信。
其一是苏州张大饼已考中县试,如今是张秀才了。林海欢喜得满船转圈儿。去年他们启程不久,林氏已平安产下一子。孩子是晚产儿,在母亲肚子里混了将近十一个月,生出来就有头发。张大饼替他取个小名叫芝麻,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大名儿想托林大人取。林海斟酌多日没定出来。最末还是林黛玉说:“既然小名叫芝麻,大名就叫张芝倒好。”林海击掌称“善”。遂定下了。
其二,临潼县张县令因为要给端王世子妃的亲戚让位,迫不得已调往一处穷县。半道上遭遇劫匪,一行三十几人惨死山间。中有县令太太云氏娘家陪嫁的一位仆妇名叫青羊。当然,此事官府还不知道呢。薛蟠长出一口大气:魏慎出手果然狠厉。郝家的暗黑残余,至此当算扫灭。
其三,王子腾擢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这个原本该在七八年前。因为伙同贾赦归还国库银子,竟延误至今。看来跟魏家结亲竟是大大增加了太上皇对王子腾的信任。诡异的是,新任京营节度使居然让王子腾副手暂替。推测太上皇心中已有人选、正在边关。可如今打仗的诸将,没谁有一步登天之相。
一路平安。这日船抵扬州暂泊,林家几位回府。
小半年来,幕僚赵文生将衙门里的公务安排得妥帖周全,飞天遁地的盐商也没见造反。林海不禁起了替他荐官的心思。林黛玉道:“那还不如下场科考呢,爹帮着押几个题便好。如今应天府学政乃是慧安姐姐之父,犯不着玩猫腻。”林海一想也对,便跟赵文生说了。赵文生大惊大喜,只顾垂泪、诸事顾不得。
婉太嫔依然住在法海寺,给薛蟠传了张笺子让他过去一趟。等和尚赶到,她闲坐窗边沉思良久,忽又说:“罢了,改日我去金陵拜访。”薛蟠眨眨眼,“哦”了一声,合十告辞。
数日后其余几个人回金陵,朱大郎已在岸上等候多时。他原本镇守半葫芦岛充当压阵军师;谁知陶啸贾蔷这两位自打会面,再不老实依计而行,竟攀比起战功来。小朱想着也无碍,就让他们自己玩儿去。遂干脆撤回。
梅氏到她叔父办公室参观一圈儿。梅述成也不管侄女舟船劳顿,当场安排活计给她做,还美其名曰“让你快些熟悉环境”。史湘云则直接交给探春带着,先到她们班插班旁听。
卢家的事儿也已经平息。忠顺王爷依着小和尚的馊主意,跟亲家说卢遐正替国家做件机密差事,早晚官居三品往上。卢老爷信以为真,对着儿子抹不下颜面,背地里好生欢喜多日——卢家还真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
并卢陶两家已悄然开始预备婚礼,高丽战事结束就办。
大和尚在船上已琢磨好了下一阶段工作重点。太子最慢本月启程流放,届时南安郡王的精力将全部集中到东瀛,另一处必然会出现权力真空——琼州。
另派王芙蓉前往高丽。她堂兄王铁为人简单,轻易能被行家看穿性情。如今已和许多人打过交道、形成思维定势,是时候往革命党方向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