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三当家推测九宫格第一位没胡子大叔是内监,大伙儿立时开始打探诸位公公。能出宫见钱将军,他在宫外就算没有宅邸也有兄弟侄儿之类。没几天便查到,此人姓蔡,乃是御膳房掌管茶房的大太监。
小朱闻报思忖着:宫中茶水查验复杂,且耳目众多、谁都不知道哪个畏畏缩缩的小太监背地里有什么差使。买通一个管茶的,肯定不是为了给太上皇康王下药使。
好在宫中有头脸的太监都爱逛薛家的古董铺子。
此事却有缘故。张子非曾告诉过戴权他哥哥,自家货架子上都是真古董、只在包装时以极致假古董替之。戴老爷少不得告诉戴权。戴权觉得有趣,闲话便告诉了皇帝。旁边别的太监听在耳中,亦觉得是个谈资,在宫中暗暗传开。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年,消息灵通太监都知道了。故此他们觉得,在薛家买古董,只需盯紧最后的包装伙计,反倒比去别家买安全——别家就算掌柜的不敢起坏心思,也难保进货时走了眼。而薛家却是造假的祖宗,最能分辨真伪。事实上,太监们后来也果真没在薛家买到过假古董。
茶房主事蔡太监干一行爱一行,最喜欢茶。时不时的会逛茶市和茶具铺子。若有好的古董茶具,他也爱多品鉴品鉴。查了查贾赦甄瑁名著里头的茶具篇,得知缮国府有一套蔡忠惠公使过的东西,是老诰命娘家带来。如今老太太既亡,东西便收在库房。贾赦厚着脸皮跑了石家好几回,才在人家外书房仔细小心鉴赏过两次。张子非遂亲自出马重操旧业,从缮国府库房把东西借出来、藏在蔡太监常去的那家古董行。
这日,门前小伙计眼角瞥见蔡太监过来,假装没看见,伸伸胳膊哼两句小曲儿:“稍息立正站好!霹雳啪啦呼噜哗啦,铅笔找不到。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上课又迟到……”
蔡太监听在耳中,啼笑皆非:“唱的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伙计“哎呦”一声打千儿:“蔡爷好~~小的方才眼拙,没看见蔡爷,蔡爷恕罪。”一壁奉承一壁将人往铺子里让。
他们打岔的功夫,另有老伙计飞快取下一套蔡公公上回曾细瞧的前朝茶具,将蔡襄旧物换上去。蔡公公进了铺子,眼睛少不得四面打量,果然立时发觉那套东西,过去查看。
小伙计赶忙介绍:“蔡爷好眼力。此乃您家老祖宗、宋朝蔡君谟先生曾使过的旧物。”
蔡公公不觉取在手中:“何以知道是他使过的?”
小伙计张口便说:“这东西是南边一伙……”
话未说完,老伙计忙不迭咳嗽打断,朝小同事使劲儿使眼色,又向蔡公公陪笑道:“好物件何问来处,到手便好。您说是吧。”
蔡公公哼了一声。细看良久,认得确是真品。难免动心。半晌道:“这物件儿,倒是与缮国府中那套是一样的?”
两个伙计一愣。老伙计道:“缮国府?他们也有?”小伙计说:“我们的必是真东西。”又互视几眼。
蔡公公琢磨着,他们的来路大抵不正,便没再多问。再三看过东西,决定要买。当然他得假装犹豫、好讨价还价。遂吩咐不可卖给旁人。伙计们连声答应。
两天后,张大掌柜带了份厚礼、愁眉锁眼的去见戴老爷,打听这位蔡公公什么来历、可有后台、能不能得罪。戴老爷还真知道。此人并无后台。但性子机敏、饱读诗书,早晚能往上升。
张子非道:“眼下还算可以稍微得罪?记仇么?”
戴老爷道:“这个我却不知。”
“横竖并无贵人撑腰。”
戴老爷平素得他们家好处也不少,笑道:“张大掌柜若不着急,我问问我兄弟。”
“如此多谢。”
次日,戴老爷竟主动上门,告诉张子非:戴权让她休要去惹蔡公公。此人心思深沉、八面玲珑,茶道上造诣极高。宫中有个特别的老太监,最爱吃他煮的茶。老东西教导几招,不是好玩的。
张子非点头:“我明白了,那位其实就是蔡公公后台。敢问什么职位?”
“非也。”戴老爷摆摆手,“那位形同囚犯,出不得院子。可经过大风大浪,且老圣人偶尔同他说话儿。”
张子非又愁,遂说了那套蔡襄旧物的事儿。“我们查来查去,多半是……梁上高手从缮国府弄出来的。东家有话摆在明面上,这种东西得还给石家。可蔡公公那模样儿,实在喜欢得了不得。”
戴老爷闻言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的。这个不打紧。让我兄弟做个中人,说一声便是。”
张子非忙深施一礼,拍几句马屁送他出去。
小朱就在里屋偷听,登时猜到那特别的老太监就是先义忠亲王跟前的许公公。数年前曾被四皇子带去江南做鱼饵,还曾逃跑过一阵子、和他姑父姚大人联络上。老太监老奸巨猾,且知道许多天家秘辛。既然蔡公公是庆王的人,还不定许公公暗地里出过主意。只要能把康王掀下龙椅,他谁都愿意帮。
待张子非回来,小朱正色道:“若是许公公掺合其中,咱们先头推测全都不对了。”
“此话怎讲。”
“逼宫,即擒贼擒王。最麻烦的是恐怕康王和老不死的从密道逃跑,调取天下兵马围住京城。”小朱道,“许公公多半知道宫中密道。”
“若是他告诉了蔡公公……只怕阿殊姑娘她老子也知道。”
“御林军的关左将军已经废了。钱将军不过是个暂代的,随时会丢兵权。庆王但凡想动兵事,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小朱思忖道,“庆王不会收手的。可钱将军有些迟疑,惧怕被北静王爷打闷宫。”
正说着,哥谭客栈送来了阿殊姑娘的第十张画像,还说看此人走路的姿势像和尚。
小朱击掌赞道:“好个小姑娘。北静王爷是敬佛的。此僧明面上必为高僧,且认得北静王爷。想把他哄骗离京。”
张子非道:“既是京城已经预备好了云光大人,有没有北静王爷倒无所谓。让他走吧。”
“话虽如此,人还是得查出来。”
“这个自然。”
小朱眼珠子转了转:“姓齐的那位,什么来历。”
张子非一叹:“难怪齐娘子本事那么大。她祖父原本是通政使司正使。小时候因八字吉利,还盘算过要进宫的。长到十来岁,父亲一病去了。年岁相仿的堂姐模样比她出挑,伯父又进士及第,才把她替下去。反倒因祸得福,堂姐死时是个贵人。”
“原来如此。”小朱托起腮帮子,“老齐啊,我小时候见过。”
张子非皱眉:“莫要把人家推入险境。”
“我自有分寸。”
遂让哥谭客栈通知阿殊的母亲,有故人想见她。钱将军与人议事通常在下午和入夜,上午他兵营里忙得厉害。小朱将日子约在辰时六刻,薛家开的私宅改造老伙计酒馆。
齐氏看到“故人”二字,又惊又喜,以为是自己娘家尚有亲人在世。幸而钱将军并未留宿,与和尚书房密议完后便匆匆离去,毫无察觉。
次日,齐氏依着地址寻到老伙计酒馆。掌柜的看了她的预约号牌不敢怠慢,亲自领路,将人带入松色轩。桌案上设了几样小点心,又茶博士进来上茶、随即退出去。齐氏正纳闷儿,只见屏风后转出了个人来。
此人身穿竹青色箭袖,头戴束发紫金冠,悠然闲步、好一番气度。齐氏忙站起身。这公子行礼道:“齐家姑姑好。小侄姓朱,幼年时曾见过齐老大人、亦见过令堂。”
“朱……”齐氏思忖道,“莫不是?”
“家祖曾任职太子太傅。我已多年不曾踏过黄河以北,刚入京城便得齐姑姑消息。”一语未了,小朱红了眼圈儿。“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齐氏不觉闻诗触情:“离乱不堪回首顾,春秋谁为扫坟庐。”
二人相对垂泪,又说了半日的旧事,还提到齐大人、朱太傅在太子爷跟前斗诗。齐氏已能笃定,此人确是朱家子弟无疑。
半晌,小朱肃然道:“齐姑姑,小侄此来本是奉了皇孙之命。”
齐氏一愣:“皇孙?”
小朱点头:“皇孙尚在,朝廷已经不得闲找他了——如今锦衣卫之流盯的是东瀛的江都亲王和四皇子,二皇子也不知所踪。贵府有位叫齐思恭的兄长现居于淮扬一带。”
齐氏大惊大喜,直站起身:“当真?思恭还活着?阿弥陀佛,天不灭我齐家。”
“齐姑姑之经历,小侄尽知。”小朱长叹,“造化弄人。”齐氏又垂泪。小朱接着说,“那姓钱的,如今身在进退皆死之局,齐姑姑须早做打算。”
齐氏怔了怔,苦笑道:“我已猜到他掺合了险事。”
“钱将军非是不精明,只没眼界罢了。”小朱拱了拱手,“齐姑姑,有件差事,你若能帮我、我多谢你;若不能也无碍的。令爱颇机灵,你可与她商议商议。不论如何,小侄都会安排你们娘儿俩尽快离京。”
齐氏再大惊:“怎么了?”
小朱苦笑:“钱将军已经弄到了紫禁城密道的消息。他一个暂代的京营节度使,非但与御林军大将来往亲密,还踅摸这个。您说他想做什么?”
齐氏倒吸一口冷气。半晌,呆怔怔的道:“他要……这是满门抄斩的罪啊。”
“可不么?好赖能保住令爱这一条骨血。”
齐氏吓得浑身发抖。她经历过一回灭门之祸,夜夜哀毁骨立;若再来一回如何受得。半晌忽然说:“那边太太……就是我们老爷的正经太太……是个好人。”
小朱皱眉:“您想救她?”齐氏点头。思忖片刻,小朱正色道,“咱们太子早年在宫中的居所已封,并无旁人搬进去。里头藏着一份藏宝图,有个上千万两银子。皇孙派我进京,便是想偷偷潜入取出此图。”
齐氏道:“既然在宫中,贤侄如何取?”
小朱道:“我想过假扮太监或是宫女,或是混入御林军,都不大容易。故此我才去打探密道,才得知钱将军……”
齐氏懵了懵,深呼吸。“我明白贤侄的意思了。”
“还是说明白些好。倘若齐姑姑能帮小侄谋得密道之所在,小侄当竭力查明钱将军究竟意欲何为,再竭力拦阻他作死。要是拦不住,便想法子救走他家小——救走钱太太一个人不难,可她尚有儿女,定然不肯独活。再说,过惯了富贵日子,就算逃出生天,钱家也难生活。”小朱严肃道,“与日后的钱家而言,钱最要紧不过。齐姑姑你也不得闲钱接济她们。若能找到藏宝图,皇孙的赏赐必不会少。”
齐氏沉思片刻道:“我须三思。”
小朱点头:“无碍。我已说过,齐姑姑和令爱必定能救走,只管放心。”
齐氏咬了咬牙,本欲说话,终还是咽了下去。临分别之时,小朱给了她一把哥谭客栈的联络铁匣子钥匙。
不多时,小朱哼哼着小曲儿回到张子非办公室诉说经过。张子非有些信他不过。
小朱胸有成竹道:“齐老大人当年何许人也,玩转半个朝堂。肯把齐姑姑许给那姓钱的武夫,必是看好他来日的前程。若许给武勋之族子弟如王子腾之流,未免惹眼、招来太上皇惦记。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个借口。齐姑姑跟了钱某将近二十年,早已清楚其习惯性情。起先不过是没对他使手段罢了。真要使出来,套路他一套一个准儿、还不着痕迹——那些本是套路皇帝的手段。偏齐姑姑竟是个极念恩之人。钱太太想必确帮过她的大忙。”
张子非有些好笑:“外室为着报太太的恩,帮着外人套路男人。”
“这才真真是善恶有报呢。”小朱伸了个懒腰,“回头让大和尚写出来警示世人。”
“三当家不若自己写。”
另一头,齐氏没敢跟女儿商议,自己闷头想了三天方下定决心。钱将军再来时,她果然使出了早已收敛的手段,将钱将军灌得烂醉如泥。要紧话不能在桌前问,恐怕隔墙有耳。二人进了纱帐再一番云雨,钱将军整个人已飘飘欲仙。此时附耳娇滴滴的询问他,有什么答什么、不带扯谎的。钱将军天明醒来头疼欲裂,压根不记得昨晚半点事。齐氏还嗔怪他答应了给自己买副新头面、不许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