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仙的话音里透着股子得意。
“现在好戏搭了台，你就继续演吧。”
“演什么呀？这不是已经到了最后一折《送凤冠》吗？这戏的重头，原在王家安人的身上。他以情打动李秀英，终于让他收下凤冠，大家团聚。这场合，关我王玉林什么事？”
无情仙似乎很敷衍：“嗯，对对。所以你演完就好。”
顾影觉得，这话里挖了坑，等着把她埋进去呢。
无情仙并不透露她的真实目的。但顾影自己揣度，若她还是按照旧戏文那样演，又有什么意义？
应该不是旧演法。
那么，她该怎么下手，去演出她心目中的结局？
她仔细回想着这一折戏里的对话、人物的动作，思考着人物各自的心态，有些魂不守舍。
眼看大家都在准备出门了，她就赶紧拉住了一个管家模样的女子，吩咐道：“给我再带上一套家常衣裳。”
安人转头来笑道：“阿囡啊，侬放心好格。侬个状元衣裳，原是给侬岳母看个喜庆啦。用宴的衣裳啊，也准备好格。”
顾影还记得，戏中王玉林不过十八岁上下，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呢。于是立刻占据优势，做出一副撒娇的情态，上前拉住安人的衣袖晃了晃，道：“孩儿还想拿一套从前穿的。喏，就是上学堂时，常穿的那套旧的书生衫。”
“侬拿辣个做啥？”安人疑惑。
“爹爹，拿嘛，拿嘛。”顾影拉着安人的袖子，特别卖力地晃着。
她很确定，以安人对王玉林的娇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必然会妥协的。
果然，安人被她拽来拽去几下，很快就脱口而出：“好格好格！哎呀你们快去拿来给她！小妮子勿要晃哉！”
“谢谢爹爹！”顾影眉开眼笑。
她特别殷勤地侍奉，又是给安人扶着走，又是给安人掀轿帘的。安人又是欢喜，又是自豪，喜滋滋地入了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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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李府，顾影和母亲下马，王安人下了轿。
这原是打过招呼上门的，门房通传主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没多会，李家正门大开，李夫人和李安人穿戴齐整，双双出来迎接亲家。
按照以前看过的戏文来演，王玉林只要跟着大家一起走到堂上，等李安人派人唤出秀英就好。
而今天，顾影誓要把十分态度做出十二分，让李家无可挑剔。
她把心一横，上前几步，叫一声：“儿媳拜见岳母大人！”就在门口跪了下去，深深行礼。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新状元行这么大礼？”李夫人边说边笑，语调上扬，喜气掩不住地扩散开来，“你们这些伺候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少夫人扶起来！”
顾影一直低着头，余光看到两边青衫靠近，急忙一拂袖子：“慢着。”
旁边侍奉的多是李家仆从，刚伸手就被拂袖，正不明所以。但明知她的身份，不敢得罪。垂手站在两边，轻声道：“状元娘子，夫人这是疼惜你呢，快起来吧。”
顾影充耳不闻。
现在李家正门大开，门口街上有不少过路的百姓。本来都是看状元衣锦还乡的，却见状元给她岳母跪下了，都有些好奇，聚拢过来。
顾影就在这时，朗声道：“岳母大人，岳父大人！儿媳前番执拗不懂事，辜负了两位老大人的期望，实属惭愧！当时本该登门致歉，只是我身无功名，更觉得不配。今日有幸，得中殿试头名，自觉时机已到，故此特地为前事登门行礼，乞求二老原谅！”
她这嘴里一边说，心里一边恨透了那混账的王玉林。
这垃圾人物，是戏台上经典的人渣。
戏中情节，王玉林只因怀疑秀英和人有沾染，不经查证，就深信不疑。平时冷言冷语，性起时还伸手打人。秀英大家风范，一直隐忍，竟然被摧残得差点一病而死。
等到王玉林中了状元，其实也并没什么悔过之心，耀武耀威地登门，利用一家人劝和不劝分的好心，强塞了个凤冠给秀英，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她这当着大庭广众的，和李家二老跪下道歉，都是替那人渣赎罪。心里憋屈又羞耻，满脸绯红。
李夫人却着实满意。
当初她要给儿郎求婚姻，就是看中王玉林的才学和志向。在她看来，儿郎受了点委屈，虽然也可气，但如今儿媳金花红袍的，行了大礼，口口声声要岳母原谅，这就足够诚意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向顾影道：“好儿媳，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岳母岂是心胸狭窄的人呢？快别客气了。今日是庆祝你高中状元的喜宴，快随岳母进来，娘儿几个不提旧话了，该叙一叙你将来的前程。”
戏文中说，李夫人可是堂堂的吏部尚书。王玉林虽然状元及第，却还未授官职，这“叙一叙前程”，定是个平步青云的意味。
顾影心中鄙夷：“这王玉林，身在福中不知福，早干嘛去了！”口中却道：“儿媳惭愧，惭愧。”这才由李家管事搀着起身。
李夫人见状，满意笑道：“都是一家人。妹妹，请！”
王夫人急忙还礼：“姐姐，请！”
一行人簇拥着两家，往李府厅堂上来。
李夫人和王夫人，原先就是同窗，在官场上也常有照应。她两人朗声说笑，挽着胳膊走在最前。李安人和王安人在最后，亲密地小声聊天。一家子看起来其乐融融的。
顾影在中间，望着自己的红袍一角，一路不抬头地走着，心中一点也不得意，反而是越来越沉重。
这时，无情仙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拿下岳母。”
“什么叫拿下？”顾影心情正低，“有错道歉，天经地义。”
“哦，真高尚啊。”
无情仙的声音带着点讽刺的情绪，顾影却也懒得理她。
沉默了一会，顾影实在不平：
“哼，无情仙？我看是无良仙！莫名其妙把我拉进这种戏文里，给渣女当替身，让我承认那些并不是自己犯下的过错，还要给不认识的男人送凤冠。换谁谁乐意？”
无情仙却好似有什么期待：“你不乐意，干嘛还这么配合？”
“我刚才就说了！王玉林这种人渣，就不配得到原谅！你既然让我替她中了状元，我也理该替她好好赔罪，消除李秀英的怨怼，让他心甘情愿接受道歉，而不是接受那顶凤冠。”
无情仙情绪顿时高昂起来：“哈哈，违心道歉，结果显而易见。”
“呵，呵，呵。无情仙，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谢你全瑶池！让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神仙也会这么变态！”
“哈哈哈！”无情仙这下是彻底高兴了，“你想道歉，就道歉好了，我倒要看看好戏。”
顾影当然知道，现在李府全家上下，都正在为小两口说合而奔走。刚才她余光已经看到侍奉秀英的小厮，在廊下探头看她了。
她知道，王玉林看起来越光鲜，李秀英心的中怨念越深重。
有谁喜欢看到，伤害自己到底，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没有受到过一点点的惩罚，竟然还独占鳌头，成了状元，春风得意？
更何况，她们还是妻夫。
从前的秀英，少不得有点偷偷爱着玉林。所以，玉林这些伤害，给他带来的恨意，不是外人能比拟的。
戏台上，玉林道歉时，秀英唱的戏文，仿佛萦绕在耳边。
“怨高堂，错选错许错配婚，配了你，这个负情负义负心人。既然你是个大富大贵的大状元，你就该去娶一个，美德美貌的美少年！”
果然是千金公子，说话就是文雅。
若把它改成最简单的表达，大概是——
“你给我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