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被阴阳怪气地嘲讽,耐心也到了尽头,索性抿着嘴不理。
无情仙似乎是想了一晌,咯咯一笑:
“哎,别生气呀!
“我刚才想着,你说你不生阿光的气,是因为他被人欺骗、引诱。所?以,我问你个准话儿:
“你是不是觉得,受害者未必需要纯洁无暇,而主动去破坏别人姻缘的人,才是真正的渣?”
顾影怒答:“当然!”
“坚持吗?”
“坚持啊!”
“哎,对了。”无情仙又问,“这男子孕产的情景,好玩吗?还想继续下去不?”
“不想了。”顾影微微皱眉,“我还是习惯从前那样。”
“哦!我知道了,呵呵呵。”
无情仙的声音,笑着?笑着?,就飘向远方,渐渐听不到了。
顾影在原地等了一晌,虚空之中,再没有听见任何回声。
//
顾影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睡着了。
因?为她正在做梦。
明明白白的一个梦。
那不是幻梦,是她被淹没在回忆卷出的千顷波涛之内。这梦里的每件事,她都曾亲历其中。
梦境的画面,饱含着痛楚、悲伤、愤怒……让她丹田之处的一口真气鼓噪不休,三昧真火直冲向泥丸宫,直要把她自己炼到融化。
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些事?怎么可能忘记那些愤怒和痛苦?
一旦想要逃避,梦魇就像铁索一般,困得她无法逃脱。她的识海清醒着?,可她睁不开双眼,挪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不知为什么,她必须眼睁睁地看完这一切。
这是折磨,也是煎熬,但她无能为力。
//
梦境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江南的梅雨时节里,和其余日子一般,湿漉漉的一天。
淅沥小雨,一丝丝踮着脚尖似的落在花叶上,又轻飘飘地顺着?茎秆往下滑。在湿润的晨光里,人也都是懒洋洋的,巷口偶尔传来几声含糊的叫卖,或是绵软的猫儿呢喃。
顾家的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谁曾想,云浪宗的门徒,白衣翩然,不请自来。
她们没有撑伞。
云浪宗是炼气的名门正派。只要入了派,学了基础宗法,就再也用不着?这种凡物了。
以气护体,一层透明的阻隔包裹在周身。天上的雨点沾不湿飘飞的衣袂,踏着湿滑地面而行,鞋子边缘也没有一丁点脏污。
她们全身上下都干净得过分,整个小巷,乃至这片凡尘,都因她们的屈尊降临而蓬荜生辉。
一个少女模样的弟子,伸手去敲响了顾家濡湿的门扉。
“吱呀”一声之后,仙境、凡尘、地狱,就在这一瞬间,模糊不清。
“魔息。你们身上,都有魔息。”
一支剑,细如鱼肠。拿在纤细的手?碗里,竟然这么稳。剑尖直指在跪倒的人鼻尖,花瓣般的嘴唇吐出冷冷的话语,不带任何询问的意味。
“仙子,求仙子明察……我们只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凡夫俗子,哪里知道什么魔……”
跪地讨饶的妻夫两人,满脸惊恐和委屈。身上衣裳本是上好的绫罗,此时袖口和膝盖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不承认,就死。”
她们不是来明察的。她们一点也不在乎辩解。
她们是修仙之人,又不是俗务缠身的凡间官员,什么鸡零狗碎都要划拉出一本糊涂账。
她们做的,可是护佑人间、降妖除魔的大事。
魔修狡猾,无论是骗过这家人,还是威胁过这家人,总是在这家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虽然残余的魔息稀薄,但云浪宗的眼里,不掺沙子。
她们,是绝对的干净,绝对的正义。
“你们这样的‘人’,丝毫不懂修仙者如何辛苦除魔,只是痴愚地相信自己所?见,对魔的危害毫无警惕心。
“无数正道的热血,都是为守护你们而流,可你们看不见。
“你们,活着没有价值。死了,一样不足惜。”
云浪宗的剑很细,以气御剑,剑阵如雨,恰和这湿漉漉的天地相得益彰。
一阵铮铮剑鸣后,地面的积水,就掺入了红色。
潮湿的水珠,缓缓地沿着?墙往下落。墙角的青苔,一半青翠,一半施了胭脂似的。
那些白衣的身影走了。
洁白的衣袍,洁白的剑鞘,不染一星杂色。
她们,守护凡尘,却与之不相干。
顾影散学归来,满心想着早上爹爹答应过她,要炸些糍粑给?她做点心。她把昨天做的诗给?先生看了,先生很满意,给?她画了满纸的红圈圈,批了一句:“才思敏捷,佳苗也”。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纸页,一路上都轻轻用手心攥着。
双亲的喜悦,老师的夸赞,糍粑的香味,这些想象是那么快乐,让她的笑容——
凝结在脸上。
梦境中,顾影的感知很混乱。一会是旁观儿时的自己推门而入那一瞬间,一会是通过自己的双眼,看到墙角那些横流的血水。
这一切都像当年一样,没有声音。
乍一看到这些,人还来不及伤心,恐惧先扑面而来。后来,绝望随着细雨,点点滴滴,渗进了她心里最?深处。
她手里攥着的字纸,也渐渐湿了。先生批文的朱砂色,她自己的墨笔,都顺着?手?心,蜿蜒下一条条水渍,流过指缝。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石板台阶上。
她就木着脸,站在那,似乎冻僵在这早来的黄梅雨中。
邻居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过来,目光带着犹疑,小声解释:“顾家阿囡,方才,你家里来了一群天上的仙子。她们说,你妈妈身上有?什么魔息,要除魔……就……”
顾家一向和善,和周围邻居的关系很亲近。邻居们不忍说清楚那场屠戮的过程,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家妈妈,爹爹,都是好人啊。可是……可是她们是云浪仙人……她们除去了南山的山妖,是我们镇子的恩人……可是……”
可是,好人怎么就这样,不由分说,杀了好人呢?
//
梦境一转,这是昆仑山的一段余脉。
西北干燥之地,山中的秋天,来得这么早。
顾影木着脸,拄着?根比她个子还高许多的扫把,在山门内高高的石阶上清扫落叶。
在她身后的深山中,隐隐露出高大的宫殿翘檐。一大群建筑掩映在深秋萧瑟的林海里,更显得肃穆庄严。
这是正道的中流砥柱,剑修宗门,玄霜门。那林深之处传来整齐的呼喝,是玄霜门的弟子在集体练功了。
玄霜门很古老,门规很精简,只有四个字,“天道酬勤”。似这种剑修门派,不必像炼气门派那样捉摸灵光和悟性,门下弟子就都得沉得住气,以勤学苦练,寻求人和剑的共鸣,寻求证道的更高境界。
一个面容秀丽的小儿郎,约莫只有七八岁,穿着身海棠红的衫子,轻轻巧巧地走下石阶,来到顾影身边,自然地打招呼。
“小影,我姐姐今天在剑池里选剑呢,好多弟子都去了,真热闹。你怎么没去?”
“我去过了。我在昨天那一批。”
“那你选到了吗?”
顾影木然摇摇头:“我来了三年了。选了三次,没有我的剑。阿光,我可能真的没有仙缘。”
她低下头,继续扫地了。
年幼的阿光垮下小脸:“这也太可惜了!”
他打量着顾影身上穿的短褐,这是玄霜门的杂役常见的打扮。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倒有?些不服气。
“难道,这就做一辈子扫地工,或者经楼书童吗?
“小影,你是一心想学剑的,你就再试试吧!我娘亲说,只要人肯勤学苦练,即便手?里只有一块铁,也可以用自己的意志炼成剑!”
顾影这才有?点笑意,但也是苦笑:“炼铁成?剑,这可是很厉害的人物才能达到的境界。连剑池里的入门剑器都不肯和我共鸣,只怕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没关系,你还小嘛。”
“我比你大,我已经十岁了,来不及了。”
“掌门师祖都已经八十岁了。”阿光比划着?“八”的手?势,“哇,是你的八倍,多很多呢。全修行界都知道,她是三十岁才入门开窍的,你还这么小。”
“我也是听说了这个,才以为玄霜门不拘一格,也可以教我这样凡人出身的子弟,这才来投师。可我……要是在这里等上三十年,剑池里的剑器还不肯和我共鸣呢?”
阿光捧着小脸,听顾影说完,垂下眼睫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和她一起发起愁来。
顾影心里一宽:“你愁什么?你是护剑长老的儿郎,此生一定安逸到底,不必背负什么沉重的责任,多好啊。”
“我也想练剑啊。”阿光道,“可惜我们男儿愚钝,能修仙者少之又少,不如女子灵秀。”
“我也是女子中的愚钝者,长大了不过是个凡妇。多没用啊。”
“你可以的。长大了,你会比她们都厉害。”阿光认真地宽慰着,伸出手,像大人似的拍着?顾影的肩。
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可顾影的心,被这柔软的触碰安抚下来,一片平静,甚至还有?浅浅的喜悦,挂上嘴角。
不做这个梦,她真不知道,自己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指尖的温度……点点滴滴都记得这样清楚。
虽然这梦里,夹杂着?不能修炼的尴尬,长期被人忽视的木然,还有?心底深处那秘密的仇恨,但也有?阿光。
是他,让这些小小的喜悦细节更加清晰,让那不知所措的少年时光,有?了一点念想。
“哎,对了。”阿光凑在顾影耳边小声道,“你听她们说了没有?后山,那个剑冢里,关着一个魔修!好像是很厉害、很厉害,特别可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顾影:又开始了倒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