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后,阿光再也?没看见过顾影。
他本来好生伤心了一阵子,从那天两人的话里咂摸出许多变数,许多可能。可是,这会再去回想,悔之?已晚。
日子还是过了下去。
缺了谁,都能过得下去。
这一年的夏夜,窗台下面那一排凤仙花,依然像往年那样,绽开了粉白的花朵。
去年这个时节,大伙还拿着花瓣捣出汁水来,自己动手做了几盒胭脂来用。今年这个时节,花都开得老了,花瓣边缘带了层枯焦的黄边,可谁也?没有心思去摘了。
屋里头,王雁芙坐在通铺的边沿上,唱报一个徒弟的名字,就递过去一张身契。被叫到的徒弟就低着头,红着眼睛接了,其余的也?发出一阵压抑的哽咽。
这本该是春兴班的旺年。
去年底,春兴班才换了一处更大的茶楼,挂上了水牌。今年来,刚排了两出热闹的大戏,在堂会上露了脸,留了名。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切大好的当口,平地遭了一场飞来横祸。
原是要从春兴班这住处说起。
王雁芙置办这小院子,花费可不少。除去先头交的四成银钱,余下的都还欠着银号的呢。她便将这所院子的房契和戏班的箱笼行头等,作为欠款的抵押,每个月按照本利相加的数目,慢慢还着钱。
就在去年底,那银号曝出了账目亏空,眼看可能要破产。银号大掌柜见势不好,竟然趁年关之前,卷走了账上所有的现钱,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银号东家报了官,整个正月里都在四处奔走求存。三月时才磕磕绊绊地转出了一些债权,换到了一笔周转资金。不料银号危机的消息不胫而走,储户们为了自保,在四月里一窝蜂地涌过去,把储蓄撤了个干净,让空虚的银号雪上加霜。
平京城的初夏,显出从未有过的潮湿和闷热。
五月,资金在各家商号里轮转,富者获其利,贫者受其累。春兴班院子的房契在其中,就像江洋翻覆时,波涛里挽不住的小舟,完全无法?自主。
债权倒了一手又一手,最后落到东昌银号那里。
王雁芙刚得了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
平州城里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东昌银号的秘密。它明面上的东家,是李大帅的六位义女之一,手眼通天的平京名媛,巩季筠。再背后的掌控者,据说就是“上头”的人了。
总之一句话,东昌是不可能像从前那家银号一样,说完蛋就完蛋的。只要春兴班还能唱戏,就能慢慢还债,日子依然如旧。
不曾想,东昌完全没有耐心,根本不愿打理这些散碎的烂账,也?不曾交接账目,就派人前来通知了一声:“东昌银号现要收回这处房产,你们限期搬出去吧。”
这怎么能行!
王雁芙辛苦半辈子,就攒下这处院子,如?今平白无故打了水漂,哪能甘心呢?
她辗转了关系,托了人去缓颊,想要维持债务,继续还款保住房产。可巩季筠见多了千百大洋的生意,还真?没把这小院放在心上,听了有这事,只当耳边风。
王雁芙只得秉着一纸诉状,告到平京法院。
这下,巩季筠终于正眼看了看春兴班。
这一眼里,究竟有多少恶毒的意思,春兴班师徒们在此时还是完全不懂的。
王雁芙这官司打得冤,恰似以卵击石一般。法?院袒护豪强,审得不咸不淡,把她的诉求接连驳回了两次。有热心的朋友劝她别再打下去了,她只是拿一口硬气撑着,不愿放弃。
她就是这么样的人,总是抱着最好的希望,预备最坏的打算。提前把身契还给徒弟们,是为了避免彻底输官司后,连这一屋子活生生的人也成了“资产”,就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身契再多,也?总算发完了。
王雁芙坐在通铺边上,看着徒弟们发红的眼睛。
她自家没有成婚,也?没有要孩子。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徒弟,名义上有一纸身契,实则都是她最亲的儿郎。
世情险恶,小儿郎家被催着长大,谁也?没有法?子。
她稳住心神,尽量柔和地讲着。
“明儿个又要开庭了。这是最后一庭,比前两回都要紧。我一早要就出门,你们好好吃饭,不要闹腾。
“如?今你们年纪还小,拿了身契,别急着给出去。珍惜自由身,先搭班一段时间,观察观察班里的人。若是从上到下都有信用,好相与,再考虑入科深造。
“咱们一定要记得,搭班就是半个外人,可得谨言慎行。但也?得手眼勤快,遇上干活的机会,别叉着手旁观。你们对别人实在,别人才会对你们实在……”
她平时教戏,严厉极了。就阿光来的这三四个年头里,眼看她手里藤条换了十?多根。遇着徒弟偷懒、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她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啪”一下打过去,当时就能鼓出条血印子。
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来了。说话的音调软和极了,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给这个抹抹泪花,给那个揉揉脑袋,眼神落在每个人面孔上,舍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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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师傅这次应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么古怪,他又说不上来。
他最近总是想起,在他尘封的模糊记忆里,有谁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说话的人,声音和面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确实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这话到底是哪来的,是谁和她讲的,他又是怎么听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自己小时候偷听了家里长辈谈论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长大了,有些小时候的事已不记得,唯有这句话,在岁月的洗练里,越来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关口,他脑海里便有个人在轻声说着:“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只能迂回智取。”
奇怪的是,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却最能让他冷静。
一旦想起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那说话的人对他怀着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就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了。
阿光心思纷杂,在家里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树的浓阴下,往街上盼望。
“戏文里,金玉奴也是这么盼望他的爹爹,可惜在门前遇见了莫稽。那厮心狠手辣,先拿情意诳住了玉奴,而后自己做了官,便要害他们父子的性命……”
他正觉得这个念头不详,却也来不及甩出去。眼看一辆汽车停在面前,有利落打扮的女子走下来,替车中人开了门。
车里下来一个女子,穿一双崭新的皮鞋,一条颜色一致的,领口敞到腰线的真?丝裙。
阿光没看清她的长相,就被那衣衫吓了一跳,赶紧侧过身去,挪开眼光。
不料那女子不肯放过他,倒和他打听:“哎,那小哥!这胡同里可有个‘春兴班’?”
“您找春兴班,有何贵干?”阿光冷着脸不敢看她。
女子却玩味地打量着他,口中悠然说着:“小哥,春兴班的王师傅伤着了,现在人在洋医院里躺着呢。你若认得戏班的人,就过去捎个信儿吧。”
阿光听得头皮发紧:“我就是戏班的人。我师傅怎么的了?”
女子挑挑眉:“被车撞了。”
“什么车?”
“就我这辆车。”
“什么!”阿光没法冷静了,“敢问小姐贵姓?怎么和我师傅有了这种交集?我师傅现在什么情形了?”
“敝姓巩,在这平州城里,也?算是有这么一位吧。”
“你就是巩季筠!”
巩季筠微微翘一下嘴角:“小哥是……”
她似乎完全忘了两人在说什么。
“我叫杜红鹃。”阿光压着心里的火,低声又问,“我师傅伤得怎么样了?您如何撞着她的?还请赐教?下来!”
巩季筠“嗤”地笑了一声:“杜红鹃,这名儿我仿佛听过。你们唱戏的,说话就是有意思,还‘赐教?’?呵呵,我看你师傅就挺有意思,教?的徒弟也?怪好玩儿的。”
“我师傅,她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你师傅在我车前头,我家司机一开车,这不就撞上啦?”巩季筠依然带着捉弄的笑意。
阿光攥紧着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动手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问她:“那我师傅,是如何到了您的车前头?”
巩季筠扬扬眉,俩耳坠子随着她一动脑袋,打秋千似的晃。迎着中午头的大太阳,亮得人眼睛刺疼。
“哎唷,说起这事儿可真冤。我车出了法?院,刚开到街上,你师傅可就窜出来挡在前头。我这司机眼前一花,可不就撞上啦?我么,就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到医院去照看照看。”
她说起这事,止不住地嬉笑,仿佛看的不是别人的苦处,却是什么笑话一般。阿光见过戏台上多少恶霸,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位更让人心寒的。
他心里明镜似的:巩季筠这一手,只怕是故意为之。
但他不能说,不能动,连发火都没资格啊。
若他在这里闹起来了,事情定然会闹大。闹上了报纸,闹到了街头巷尾的闲人嘴里,不知道要嚼出多少种味儿来。
春兴班的房子要没了,衣箱头面要没了,人不能再没了。
他强咽下屈辱,正要问一声是哪家医院,刚巧程萍从街上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见他,就紧赶几步,冲到跟前了。
“阿……”刚一张嘴,只见有外人在,立刻改了口,“红鹃啊,你家王师傅被车撞了!现如今在我们医院躺着,伤得可不轻!我听医生说,性命倒是没妨碍,可要保住两条腿,只怕得要十?几块现大洋才行!”
阿光脸色煞白。
十?几块现大洋,在如今的平州城里,能买上两三间住房。若春兴班有这么些钱财,那就不会有这出官司,不会有这出人祸了!
他当然知道,要早些筹措银元来,师傅痊愈的希望才会更大。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们这些做徒弟的,手里哪有钱?师傅认识的伶人们,谁家不是捉襟见肘?
正急得烈火烹油一般,旁边的巩季筠又笑出声来。
“嘻嘻,十?几块钱而已,就难为得这个模样?”
“你……”程萍本来要发作,一抬头,看她眼熟,又见穿戴得珠光宝气的,身边跟着司机,巷口停着汽车。这时想起,在报纸上见过这人相片,可不就是巩季筠吗!
王雁芙状告巩季筠,如?今不但输了官司,还被汽车撞伤。现在王雁芙在医院,巩季筠找上春兴班……
联系起来一想,真?让人不寒而栗。
巩季筠笑嘻嘻地往前两步,把个香喷喷、白生生的手儿,软软搭在阿光的肩头。一股子西洋香水的味道,粘在长褂上面,萦绕得人心烦意乱。
“阿光缺钱呐?不如?,我养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从第二个故事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三位云云了。
不用怀疑,巩季筠是纯反派,从头坏到尾。
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子,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题目和提要,来自《桃花扇》。
这一段讲秦淮名妓李香君,不肯屈从权贵,要以死明志的故事。
但很可惜,没有死成。鲜血溅在扇子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人称“桃花扇”。
旧社会的话,伶人就这样,没钱没地位的是绝大多数,像梅兰芳那样的特别特别少。
ps,本文里“陶大奶奶”对应的就是“梅大爷”。以后文中还会提到一些“陶大奶奶”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