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思凡》,连演了三天。
台上的阿光,年方二八,恰合戏中人的年龄。平时连女子都不曾见过几个,也正像戏中的小僧,纯白一片。
熟悉他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在哪里学到这样的娇软,这样的妩媚。
他的眼神往台下一瞟,就?像是软绵绵的勾子,直挂在众人心里,随着他慵懒的笑意,一摇一晃的步子,让人胸口透着股子痒意。说不出来,又没法消解,只好?拿眼睛盯紧了他,片刻也不愿意放过。
你说这俗吗?
确实是难登大雅之?堂,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你说这……
怎么就?让人眼里发?馋,嘴里砸吧,一直看不够呢?
聚仙楼里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这里竟然能?像个正经的茶楼一般,在晚上人声鼎沸。就?连大堂的站座,也都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仅仅三天,赚到了往常大半个月的利钱。
台前笑闹声喧,台后鸦雀无声。
阿光刚刚下台,一路往后台走。师兄弟们?站在狭窄的过道上,侧过身?让他通行。一个个的,都欲言又止。眼神追着看他,没人敢近身?过来跟着他,没人帮忙卸妆、收砌末、拿衣裳。
他这几天下来,早也习惯了。自?己坐在镜前,拆下头面,一件一件摆在匣子里,整整齐齐。
今天王雁芙也在后台,正看着徒弟们?收箱笼。刚刚走到这屋里,阿光就?和平常似的,立即起身?叫了声:“师傅,您忙着呢。”
王雁芙前两天都没理他,今天总算给了些反应。冷着脸看了他半晌,终于把牙关一咬,冲着收拾东西的徒弟们?丢下一句:“赶紧收拾完回去!”门帘子一摔,重重踏着步子走开了。
屋里的气氛稍稍松了点,但依然算不上轻快。
一个师哥走上两步,叫了声:“鹃儿。”
这位就?是平时住在他旁边铺位的,身?手好?,嗓子不行,改做了武丑的。同吃同睡,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是最亲近了。
阿光手里动作一顿。
他拿不准师哥是要直接骂他,还是要语重心长那么责怪一回,总归是大伙憋了三天,都要和他说些什么吧。
来吧,他只能?等着。
师哥面上犹豫再三,到了他跟前,却拐了两步,从?旁边桌上提起茶水壶,倒了碗茶,递过去。
“累了一晚上,先?喝点水。”
阿光原本觉得,受了这几天的冷淡,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可是茶碗送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酸,有股子压了很久的委屈突然出了笼,横冲直撞地顶到鼻尖上,眼睛就?是一模糊。稍稍一眨眼,一串泪珠从?颊上挂了下来。
这时候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还没有卸,若是污了行头,就?当真难办了。他想也没想,从?桌边拿起一块抹布,托在了下巴上。
师哥赶紧把水碗放下,扶着他肩膀,低声地问:
“师傅说,你如今主意比她还大,对你失望。可是,我自?个觉得,你那几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为自?己的名声,而是想让师傅早点把钱挣回来,咱们?就?不受别人摆布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阿光板着脸回道。
带着胭脂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把抹布浸得斑斑点点的。他心里坚定了决心,就?是要咬着牙,嘴硬到底。
“师傅她不知变通,逞强要个虚名儿,为的就?是她自?己干净,没想过我做徒弟的死活。我就?是不乐意了,跟你们?都没关系。”
师哥不生气,反是笑了笑:“行,怎么说都行。”
旁边一个师弟向来伶俐,一看这样,立刻全都懂了:“我去打?盆水来,给我师哥卸妆。”
后台气氛,忽然就?恢复到以前那样子。管盔箱和梳头的师兄弟近身?来收东西,年纪大的拍拍阿光的肩,年纪小的也凑过来喊声“师哥辛苦了”,直让阿光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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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艳一回,看戏人图个新鲜;惊艳多回,看戏人倒也习惯。
聚仙楼,虽不复往日的萧条,可是因为男子戏班的做派,也总被正经看戏的人诟病。
就?这么过了两年,平州城里的时局一直还算稳定,比起之?前,年景好?点。能?听?戏的茶楼,像拔笋似的竖了起来,梨园一代代新人鹊起。
这两年间?,戏迷们?聊起平州城的红角儿时,偶尔也会?说起杜红鹃。
“杜红鹃小时候真是有灵气,如今可惜了。”
“男孩儿家年纪一大,难免的心思浪荡,做派就?粉了、腻了,没那个味儿。除了镜儿胡同喜欢这样式的,别处也不这么唱。”
“果?然皮黄戏不该让男孩学,上不了大台面呐……”
这些话语,说的多了,就?是长了翅膀的刀箭,扎在人耳朵里,疼在人心头。
年关刚过,初春的风还凉,二掌柜在私下里和王雁芙说起:
“大妹子,你甭管她们?外边说什么,那都是虚的。你家的徒弟,可真是争气。去年盘账的时候,我瞧着你们?再在聚仙楼待上一阵子,或许不到半年,欠大东家的这笔钱啊,就?能?还清了!
“到时候,听?老姐姐的一句劝,想要好?好?唱戏,带着孩子们?回沽口吧!别在平州待着了。这边的人,非富即贵,动动手指头,碾死个人就?像碾死蚂蚁。而且我听?说啊——”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拿手捂着嘴,把身?子探了过来。
王雁芙心里一震:“怎么的?”
二掌柜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听?说,大总统忽然从?新衙门不告而别,可能?是逃到外国去了!而且,李大帅又从?奉天回来了,如今在城外扎了营,把她的主力部队都挪了过来,在平京城四面围了个结结实实。你瞧瞧,是不是不敢细想?虽说还没什么新的动静,可是大伙都说,像是个出大事的模样!”
这一句接着一句,说得王雁芙心惊肉跳。
“姐姐这消息准?”
“当然准!你道是我拿这个诳你寻开心吗?我也编不出来呀!”
“那平州城里,确实像是要出大事了。”
“谁说不是呢!”二掌柜叹口气,“我可是刚见着孙子辈啊!就?怕遇上动荡!”
王雁芙心里透亮:平州和沽口挨得这么近,若是打?起仗来,那就?是一损俱损。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天不会?因为她回到沽口而放过她,依然守不住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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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
阿光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跳。
他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捆东西,正挡着视线。听?那狗叫声在脚下打?转,只是看不见,有点没底。
忽然,眼角瞥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嗖地一声掠过他的脚踝,飞跑向路中间?。阿光寻思自?己也追不上,只见脚边一条带子动了动,可能?就?是牵狗的绳,他眼疾脚也快,一下踩了上去。
绳子猛然扥直了,小狗再不能?往前扑个半寸,恼得直叫唤。
说来可巧,一辆汽车正从?那路中间?开过来。汽车轮子的侧边,几乎是擦着小狗的脸前,飞快地掠过去几丈远,随着阿光身?后有人“啊——”一声尖叫,才?“吱——”一声停住了。
阿光连捂耳朵的余地都没有,差点被这些杂乱的声响震聋。
他看看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却被绳子限制在三四尺范围内的小白狗,才?着实松了口气。
“要是我脚下没有踩实,只怕这小狗立刻就?被汽车轧了过去,到时候还不成了毛毡子!”
他身?边还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点惶恐:“毛毛!”
阿光还没来及抬头看看那人,只见小狗乐颠颠地跑来,蓬松的尾巴摇得像电风扇似的,没心没肺地在那男子脚边打?转,狗绳在男子脚边缠了好?几圈。
阿光见那男子穿着西装裤子和皮鞋,小狗看起来也名贵,知道定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也没多想,蹲下去把狗绳解开了。长长的皮革绳子,随手绕出两个环,并在一块,递到男子手里。
“给您。”
“太谢谢了!”
那小少爷比阿光略略低一点,年纪和他差不多大,长得很俏皮:双眉长长,眼睛像杏核似的,神色间?还带着股子稚气。穿着一身?奶白的毛呢风衣,围着条浅棕的围巾,戴着顶圆溜溜的男装帽子,活像是小狗的孪生兄弟——如果?小狗也是雄的话。
小少爷看来还想对阿光说些什么,刚张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目光便转了方向,带着愤怒喊了声:
“巩季筠!”
阿光立刻把眉头一皱,心里就?是一沉。
“是我大意了!”
上次,戏神仙改动了师傅的命运,把春兴班打?入镜儿胡同,名声一落千丈,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就?没有再度出现?。阔别两三年,阿光早就?把警惕搁下了。
刚才?这一场巧合,还没有唤起他的记忆,真的以为这一切是偶然发?生呢。听?得一声“巩季筠”,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戏神仙有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上次是巩季筠,这次没准就?是小少爷,我可不能?再糊涂了!”
这么想着,他眼神就?变了。但表面上礼数还得周全,巩季筠那高跟皮鞋哒哒哒走到面前,他低下头,躬了躬身?。
小少爷当场就?不干了:“你认识她?”
巩季筠有些意外,往这边望了过来。
阿光坦然承认:“巩大小姐是我们?大东家。虽然没见过,但听?说过名字,不敢无礼。”
巩季筠名下产业多了去了,听?到这个解释,也不在意:“嗯,大马路上不用这么客气。”
她转向小少爷,嗤笑一声:“我还当是谁家的狗这么胆大,敢当街碰瓷,原来是你啊,张绍祺。”
张绍祺虽稚弱,却也不傻:“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明明是你当街不守交通法规,横冲直撞,惊了我的狗!”
阿光在一边,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连那叫毛毛的小狗,也帮着主人,对巩季筠狂吠。再看看路人,竟没有被吸引,还是照常走来走去,目不斜视,似乎完全看不见这边的热闹。
他心知戏神仙定然在这里,却不知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
又瞧了会?拌嘴,倒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觉得挺有意思。
“嘿,老是有人可怜我过气了,我倒觉得我是混出头了。如今有个神仙,专门演戏给我一个人看,我可不得给个面子,瞧个清楚?”
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上拽了拽,抱在怀里。
那是件用皮毛做衬里的棉袍子,算是他最贵重的一件衣裳,心爱之?物。可也禁不住他从?少年穿到青年,渐渐有些紧巴。一开始套在棉袄外边穿,后来套在夹袍外边穿。今年他长个子实在太快,只能?把这棉袍套在薄薄一层中衣外边,还觉得短了紧了不少。
除夕守岁,他还是硬穿着这件。和师兄弟们?抢红包时,一个没留神,就?把衬里那层扯坏了。全春兴班围着破袍子啧啧心疼了半晌,最后你凑一点,我凑一点,用聚仙楼刚发?的压岁钱随了份子赔他,让他找个铺子把衣裳修好?。
如今他心里不敢放松,越想得多,越是怀疑人生:
“难道扯破袍子的事,也是戏神仙的安排吗?就?为了让我上趟街,遇见狗,踩了绳,逼停了车,看这两个穿得好?像外国人的家伙,在这里吵架?
“……常听?人说神仙日子,今儿我就?搞不明白了,神仙过日子是有多无聊?为一点破事,绕这么大圈呢?”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张小狗……咳咳,小可爱,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常备配角里的某一位吧~~
他以后还要有更多的戏份。
本章题目和提要,出自《西厢记》。
题目是京剧场次名,提要则是王实甫的原文。
这一折讲有个强盗带兵围困了崔莺莺和张生寄住的寺院,对应着二掌柜和王师傅说的,李大帅的兵围困着平州城的事。
李大帅已经来了,顾影还会远吗~
ps,小可爱们可能不太了解具体阶段的历史,在此解释一下。
本单元对应的是1910末期到1930初期,这个时候华夏本土的红五星还是个弟弟,正在努力发育,各系军阀混战,经常时局动荡,没有统一的调配和管理。
阿光曾经说过:“更何况李大帅的部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顾影投军心切给忽略了。
被抹去记忆,又被大帅虚假宣传洗脑的顾影,就要变坏坏又变帅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