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巩季筠和张绍祺的吵架里,阿光也把事情听明白了。
原来,张绍祺的堂哥和巩季筠从小定?亲,今年又按着西式的礼仪办了个订婚仪式。
张绍祺是个留洋回来的新派子弟,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就老是冲巩季筠撒气。巩季筠莫名其妙被小叔子白眼,也一向没有好脸色。
家中私事,能在外人面前吵得震天响,简直不合常理。只有那戏神仙,才喜欢这样的安排。
阿光正寻思如何脱身,只见张绍祺一转头,把他带上了。
“这位兄弟!你说说看!我都听说了,她还养着一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唱些靡靡之音,特别腐朽落后!”
饶是阿光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闲话,这种说辞也够新鲜,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戏神仙不是想要“巧”吗?那就来个“巧”的吧。
“我就是那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里?的人。”他微微笑着,“不想张少爷这么惦记着,倒让人受宠若惊。”
张绍祺立时就哑了火。
巩季筠这时候才正眼看了过来:“哦?你是……”
“回大东家的话,杜红鹃。”
“哦!”巩季筠抱着臂,饶有兴味地把他从上看到下,“我听说过,聚仙楼大掌柜说你生得好,韵味好,哪哪都好。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阿光扯扯嘴角,表面看是笑了笑,心里?却是想撇嘴的。
“听听,戏神仙说话,就是不一样,非得是有来有去的。跟我一个犯不着正眼看待的戏子,也要交代一番来龙去脉,可真承蒙她看得起。”
无情仙化?身的巩季筠,对待阿光,总是有些?发怵的。
毕竟是顾影造出来的男主角,也有几分顾影的聪明,能从微末处看穿她的安排。可是比起顾影,他的应对更为直接,有暴烈的一面,有浪荡的一面,忍耐的一面……和她所想的性子总是不一样。
即使知道他所想,也不能判断出他下?一秒所为;不能全然掌控,又期待他给戏文带来变数。真是步步为营,很伤脑筋。
可是,她安排的剧情在这里?,也必须要推进下?去。
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贬损他的容貌身段不怎么样。
“阿——”差点又脱口而出叫了阿光,“那个,虽然模样也就是中人之姿,但是合用就行。我问你,家里有没有他这样的衣裳?”
巩季筠用手一指张绍祺。
阿光不卑不亢地回她:“没有。”
“成,跟我走吧。”
“去哪?干什么?”
巩季筠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来:“你们在戏台上,演什?么戏,不是都有对应的行头?我要用你,当然不能让你穿着现今这套破长衫,好歹要做件褶子,配个腰裙——”
“呵呵,大东家一副西洋装扮,也从不来戏楼上座,想不到对我们这行事还挺熟悉的。”
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戏神仙,又领教过她的本事,阿光也不害怕,也不客气。
巩季筠冲着他一瞪眼,他倒是笑得更开怀:“再说了,我穿套这个,不正是像戏台上的青衣么?台上台下一样穷困,那是因为我自个儿没本事,只会唱粉戏讨口饭吃,挣不来金山银山。可是这跟大东家又没关系,大东家用我,还管我穿什么衣装?”
噎得巩季筠张不开嘴。
张绍祺在旁边拍手大笑:“哎哟,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怼她!再怼她!若是顾忌她是你东家,少爷我给你撑腰。”
这话说得不讲理,却给巩季筠递了个台阶。她瞟一眼阿光,似笑非笑地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春兴班欠我的,不该节衣缩食还我?”
“这钱是怎么欠的,大东家心里?最有数了。”阿光揶揄。
“行了,知道你有怨气。”巩季筠拼命找补,“怎么的?穷日子也该过腻了吧?难道就不想唱上一次,就能挣二三十块大洋?不但能给你们春兴班还了欠款,你这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从此以后也都不愁了。嗯?”
“那敢情好,”阿光笑着回她,“倒不是我们过腻了,只怕是大东家玩腻了,要换个玩法。大东家好像不太喜欢《思凡》,我寻思您听说过《桃花扇》吧?要是想看那样式儿的昆腔戏,我也能演。”
巩季筠从他的想法里?,就知道先前那些调整时间、改换情景的把戏,对他不起作用,也懒得再掩饰:“没必要。你也学他溅一地血,忒惨烈了点。不用跟我客气了,我是真用得着你,若这次能应付好我的差使,以后也不会待亏了你。”
阿光岂会和她矫揉造作?当场干脆一礼:“我无非是要足额的报酬,大东家可要说到做到。”
“不就是春兴班这些?人吗?”巩季筠不会放过任何夸耀豪富的机会,一抬手让司机呈上支票簿子,大笔一挥签上三十大洋,署名盖章,交给阿光。
“您倒真不怕我跑了。”阿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若是孙猴子,我便是如来佛。天涯海角,你——”巩季筠把粉拳一握,“明白了?”
那怎么不明白?
只是阿光有自己的计较。
“纵使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却也好生大闹过一场天宫,没有白来了蟠桃会。
“更何况,炼丹炉里?关过七七四十九天,还能炼出个火眼金睛来。五行山底下?压过几百年,漫天神佛还不照样无可奈何?到了最后,西行取经成佛,还能得到个正果!”
巩季筠自称“如来佛”,他一样不以为然。
“凭什么做人就得历三灾八难?凭什么她是神仙,我就要战战兢兢?
“我这冷眼看着,倒是她对我的顾忌更多。虽说不明就里?,可我也能用这个,正大光明地换来我想要的。
“不过,此时还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就只好先替师傅和春兴班要了这些?身家,让她们能安全退场,远离是非,在沽口的某个角落好好生活下去吧。
“师傅,徒弟只能孝敬到这里?了。
“今儿才知道,您这些?都是为我受了连累。以后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他默不作声,盘算了半晌。
巩季筠倒不慌不忙,一直等在那。周遭的景、物、人,不知不觉中全都静止着,天地间只回荡着阿光自己的心声。
她明知故问:“准备妥了?”
阿光就知道,下?一场戏近在眼前。她没有什?么顾忌时,他才真是要当心了。
于是目光灼灼地答:“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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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花,时间、地点,霎时改换。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在华丽的西式大厅里?,各色名流或坐或站,彼此间亲热地交谈着。
阿光站在一条很粗的柱子后头。两根柱子中间搭着根竿子,挂着沉重的天鹅绒帘子,从中间一掀开,就是个别样的出将门了。
他抚着自己的脸颊,把眼光往身上移。头发和下?巴都已经被修整过了,身上并未穿原定?的西装,而是件直挺挺、一色到底的崭新长袍,外罩着件提花缎子裁的大袖短褂。
巩季筠站在他身边,像曾经见过那般,穿一件领子恨不得开到腰上的丝光长裙。再看那一身的名贵首饰!脖子上的珍珠串儿,手腕上的金刚钻儿,戒指上的猫眼儿,耳坠上的翡翠块儿,把这么暗的地方都照亮了。
阿光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干嘛呢?”巩季筠不耐烦。
他既然知道真相,她就已经懒得装样子了。
阿光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只觉得女子身体僵直,似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遭,脸上表情也不大自然。
“瞧不出来,您还这么怕我?”他知道摸着了戏神仙的弱点,心里?一松,笑意盈盈。
“我会怕你?我——”巩季筠抬手慢慢握拳,再次提醒他,什?么叫如来佛的手掌心!
“得了,佛祖,说正格的。”
阿光唱了这么些?年的戏,已经习惯了在戏台上就能起范,毫无羞耻地演出。面对这戏神仙时,他便觉得身处台上一般。虽不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但可以用抢戏加戏的机会,试试戏神仙的深浅。
果然,每次他举手投足之间,破了戏神仙的安排时,神仙都接不上戏,由他主导。
不过,他也时刻放不下?警觉。毕竟戏神仙就像是他的大东家,她能亲自下凡来票戏,证明这戏一定?是非同小可。她不会在所有事上都糊涂,他也不可得意忘形,失了本分。
“大东家,如今虽说过了年关,可是还没到立春,身上的穿戴,依然是要循着冬令。你这衣裳质料太薄,首饰搭配不成套,也不合时,就这么出去的话,只怕旁人见笑。”
巩季筠脸上一僵:“你又知道了?”
“没吃过唐僧肉,总见过唐僧跑。”阿光温和地笑着,“长裙子大气简洁,可您这首饰搭得太碎,不像那个意思。我看您前胸空档大些?,不如使条长项链,相对地选个小些?的耳坠。”
巩季筠随着他的话,轻轻抚过首饰,便有相应变化?。
阿光早知道她是神仙,一点也不惊讶,继续说着:“首饰质地也得要成套的,珍珠显柔和,金刚钻显锐利,端看您自己想要的意思。您这整身下?来没有重色,不如合着冬令时,配个深色的皮草披肩,把这鞋子也换换。”
巩季筠依样而行,虽然气质拔高了一个档次。想起她这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没少在衣着装扮上挑她的错处,心情复杂。
“哼,看起来还行吧,算你识相。”
阿光双眼一弯:“我可是刚拿了大东家几十块钱呢,看在大洋的份上,多看顾您一点,也是应该的。”
巩季筠不屑:“惯会胡说八道!你俩都是一个德行!”
她稍稍一想,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等她见了你这浪荡的模样,看她会怎么想。”
“谁?”
阿光虽然随口一问,但在心里?,已经浮上了答案。
巩季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领口泛上些?暖意,低头一看,自己领子、下?摆、衣襟、袖口,都加上了一圈毛滚边,和她的披肩同色同质。
这两套衣服,虽中西样式不同,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戏台上所说的“对帔”,也就是妻夫一体的整套打?扮。
“巩季筠,你……”
阿光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只见巩季筠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色,嘴唇一翘,把他胳膊一挽,掀开丝绒窗帘,带着他走了出去。
硬跟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哒哒作响。大厅里?的绿女红男,都暂停了交谈,抬起头来望着两人。
有人微笑,有人招手示意,有人意味不明。
那其中,一个穿着骑兵仪仗礼服的年轻女子,把目光停留在两人的衣装和手臂上,眯了眯眼睛。
阿光顿时愣住了。
忽然重逢故人,只见昔日的少女容颜长成明艳动人的模样,难免心头鹿撞,把多年刻意压制的相思染成霞光,冲上双颊。
只见顾影的目光,从他和巩季筠互相挽着的臂弯往上移,似乎是恼得很了。随后,眼光和他一触,便带着怒色猛然转过头去,再不回顾了。
“影子……”
阿光心里?发急,顾不得台阶凉滑,只想快些?迈步下去,好到她身边解释两句。巩季筠却收紧了手臂,低声笑着:
“急什么?没见她那眼神,和她腰间的马刀?要是把这好好的一出《蓝桥会》演成了《狮子楼》,那还怪可惜的。”
作者有话要说:无情仙:不可置信!在戏文里的时尚界竟然都没有本仙女的位置!
本章阿光和无情仙说起话来理所当然的,其中典故……
1.票戏,这个词是第二次出现啦,指业余演员出来演戏。无情仙这次从头到尾都属于票戏。
2.题目和提要是《蓝桥会》,这出是讲蓝玉莲在蓝桥上重逢了失散多年的爱人。
3.《狮子楼》这出是武松为兄报仇,杀西门庆和潘金莲祭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