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馨抓了大伙都暂时沉默的空档,也不避嫌了,直接越过顾影,上前?拉起阿光。
“走。”
阿光只觉得,一身的力气?和功夫,在?她面前?全然使不出来。只要是她轻轻一拽,他就莫名其妙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身后的大厅里竟然死静死静的,没有一人?追出来。门口的卫兵仿佛没看见这俩大活人?拉拉扯扯往外走,竟然目不斜视,也不来管管。两个皮肤黝黑的门童,抱着臂倚在?墙角,好像是在?闲聊,却也不见上来问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街面上路人?也少,偶尔走过她俩,竟听不到一丁点脚步声。拐角的馄饨摊还?在?,也有人?坐在?那。可奇怪的是,那客人?始终大口大口地吃着,似乎不知道烫。这一小?碗馄饨,从阿光注意上她,到走过馄饨摊去,按这个吃法早该吃完了,可她还?是低着头吃,一直不见停歇。
一整个馄饨摊上,煤气?灯烧灼的响声,锅里高?汤沸腾的响声,全都听不见。人?到了锅灶旁边,也感觉不到那炭火的热,只听得那吃馄饨的客人?,勺子碰着碗边,叮,一声,叮,又一声,打拍子似的,每一次间隔都相?同。
小?时候听过多少鬼怪传说,也看过戏台上多少冤魂故事,都不如此时此刻的恐怖。阿光发现的不寻常越多,越觉得全身绷紧。汗毛根被牵扯着般又疼又痒,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他身边的曾馨,对这些一点没在?意似的,只管朝前?走着。
让人?稍微放心的是,她脚步踢踢踏踏,始终是有声音的。路灯火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罩,照在?两人?身上都有影子,随着人?挪动,那影子缩短又拉长?,才像是阳间之人?的模样?。
阿光轻轻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出声。
“那个……三小?姐?”
“啊?”
曾馨这才如梦方醒,站住脚步,放开了他的手腕。
阿光方才觉得身子轻得像纸片,直到这时,才在?地上站定。
霎时间,整个世界的鲜活都回来了。
起风了,灌进衣领子里,整个下巴和脖子都透凉的,又掀起墙上破旧的广告纸,扑啦啦轻响。路人?夜归,脚步疲惫,一走一拖沓,时不时清清嗓子,咳嗽两声。谁家屋檐上窜过黑影,随即在?远处传来几声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恼怒的猫叫。煤油路灯的火苗呼呼地烧得正?欢快,离得近了有一股臭味,熏得人?耐不住。
若不是刚才那样?的死寂,就对比不出现在?的烟火人?间。
曾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发现周遭的变化?。又忽然转头问阿光:“巩季筠拿了你的身契?”
不然,怎么能这样?嚣张,任他在?人?前?解了衣裳?
阿光想了想:“我不知道。”
“不知道?”曾馨觉着好笑,“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了,不知道为自?己操点心?身契在?谁手里,这么大的事,都不问问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阿光答得却认真,“这事说来话长?。先前?春兴班欠债的光景,师傅把我们的身契发还?了。我们都说愿意再跟着师傅,又把身契交给?她,她却说怕我们被新东家拿捏,后来有一天当着我们的面,把身契都撕了,一把碎纸全给?塞到灶下,烧成了灰。”
曾馨目光温和地听他说,让他心里稍微有些暖意,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三小?姐,我没有和巩大小?姐写过文书?。可是,若是到了该用这东西的时候,她肯定拿得出来。以她的本事,那肯定看不出是一张假身契,或许确实是真的,能比珍珠还?真。”
曾馨若有所悟,轻轻点头:“是这个理。”
阿光低声道:“谢谢您今天肯帮我,但我还?是得回去了。”
“回去?你有地方可回?”
阿光一愣。
曾馨脸上露出笃定的神色,说得头头是道:“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勉强。你的事,我都知道。”
“您知道什么?”
曾馨悠闲地把双手抄在?袖口里,慢慢地往前?走。
“我知道你原先的姓名叫赖光英,乳名叫阿光。
“远的不说,没意思,你也会觉得是我打听过你。我就说最近的事。
“在?你假意从了巩季筠,送春兴班出城之后,那城隍庙前?的小?院子里人?去屋空,挂在?商行出售了。反正?也没人?照管,你这几天依然是住在?那。
“但巩季筠忽然找上门来,对你说,她可以大发慈悲,把那小?院子买下来送你。不过你得听她的话,跟她一起出席活动,讨好上峰什么的。这才把你领到这个场合来。”
阿光一头雾水,但他不好说出真相?,只好模棱两可,丢出一个问题来转移话头。
“您知道这些,不算稀奇,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怕她不说清楚,还?甩了个激将的小?包袱。
“这个从何说起……”曾馨沉吟了一晌,“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偶然觉得,这个平州城不太对劲?有些你遇到的事情巧之又巧,像戏台上的故事一样??”
“有!”阿光眼睛都亮了。
曾馨笑了笑,语气?更为笃定:“在?你遇见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平州城,就是一方戏台;我们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一出戏;有一些人?,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像神仙一样?,在?云端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众生悲喜?”
“有!”阿光用力点点头,“您说的太对了!”
“那你有没有进一步想过,既然有看戏的神仙,也该有排戏的神仙,像戏班里的编剧、导演一样?,把控着整台戏?”
阿光心里顿时有底了:“三小?姐!您也是……?”
“也是?”
阿光紧张地转头看了看路人?,再往前?一步,挨曾馨近了些,压低声音一连地问:“不知道我琢磨得对不对,听您一席话,只觉得您也是这戏里的人?。倘若我是‘旦’,您就是‘净’了吧?刚才在?大厅里,您一直望着顾影,我寻思您知道的比我多,能不能告诉我,她是‘生’吗?”
他说得急切,脚步连连往前?凑,曾馨却连连后退,差点杵到墙上去。他这才发现失礼,脸上薄红,道一声:“抱歉!”退开了两步。
曾馨这才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压下些许尴尬,笑了笑。
“你还?真是,心心念念都是她。”
“谁?”阿光嘴里反问着,耳朵尖就悄悄地红了。幸好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可曾馨仿佛有所察觉,笑着答:“还?能有哪个‘她’?是顾影,你的搭档,戏中?的那个‘生’。”
阿光露出一个轻松的笑颜,曾馨只觉得好笑又无奈:“我呢,复杂一些。我不止是‘净’,更重要的身份,是搭起这台戏的‘神仙’。”
阿光脸色一僵:“你就是戏神仙?”
曾馨笑答:“哦?你还?起了这样?的外号?倒是挺贴切的,你就这么叫吧。”
“不是!”阿光搞不清了,“这世上有几个戏神仙?”
“总数么,当然是很多。但这台戏里,只有我一个。”
“那巩季筠呢?”
“巩季筠?关?她什么事?”
阿光的判断很简单——排戏之人?,必定爱戏。曾馨态度温和,又帮他脱离困境,对比巩季筠的为所欲为,让他更愿意信任。于是理所当然地道出实话:
“我能察觉这平州城是戏台,我们自?己是戏中?人?,就是因为,我见过巩季筠的道行。她能转换日月星辰,改变我师傅的命运。
“实不相?瞒,我并没有经历过您说的这些事。我师傅她们是何时出城的,我也不知道。
“原本是那天我出门修衣服,恰巧碰上巩季筠。她说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我说我可以听她的,但是要放过我师傅。她不知道施了什么法,一瞬间就把时间拨到今晚,也直接把我带进会场去了。”
曾馨似乎吃了一惊:“当真?”
她脸色就这么一变,阿光就发现,四周围景色也全变了。
两人?刚才还?身处夜晚的街边,现在?却在?一间古朴的书?房里。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扇,斑驳洒在?案头的书?卷上。曾馨坐在?书?桌后面,他坐在?书?桌旁,手扶着上好的檀木椅子,和他幼时记忆中?触摸过的一模一样?。
织着四时花鸟的锦屏后面,转来面孔严肃的妇人?和年?轻女子,为两人?奉上清茶和几盘点心,轻轻一躬身,又鱼贯退了出去。
“放心,这是我的书?房,只处理我的私事。此间行事,外人?都不会察觉。”
“放什么心啊?”阿光腹诽,更是忐忑不安。
曾馨就知道他有顾虑:“你不用担心这是障眼法。幻术不过是暂时的麻痹,你想象不出你没见过的东西。而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可以尝尝这盘中?的点心,就明白了。”
阿光对戏神仙的法术毫不怀疑,却对其它一切半信半疑。怀揣着不安,伸手去捏了捏那晶莹剔透的点心,又试着吃了一口……
很意外,不如看起来那样?好吃。
若是幻术,他可能会吃个空,也可能会吃到想象中?的滋味。而这点心看似香甜,实则带着些清苦的味道,在?后味才泛上一丝回甘,确实是他所不知的。
曾馨看他神情,淡淡一笑:“现在?你相?信了吗?可以告诉我,巩季筠是怎么回事了。”
阿光皱着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遇见巩季筠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曾馨静静听完,又问了些细枝末节,也跟着皱起了眉。
“怪不得我觉得,又控制不住局面……原来是巩季筠那边出了问题。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阿光心说:“您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可不敢说出声来,只是紧张地等她自?己琢磨。
忽然,他脑海里灵光一现:“哦!对了!”
他立起身来,在?房内转了两圈,一边回忆,一边说。
“您发现了吗?刚才咱们三个在?大厅里吵架的时候,巩季筠本来也该说几句吧?可她呆若木鸡,一声也没吭。换了平时,见我要倒霉了,她一定开心得很,断不会这么安静。
“我是这么寻思的:您说这世上只有您一位戏神仙,她却也是戏神仙,这就像我们演的《西游记·双心斗》,有个六耳猕猴,趁孙行者不在?的时候,夺了唐三藏的经文,它自?己也想取经。
“就像我方才对您说的,巩季筠特别喜欢自?比佛祖,狂得没边,我越想越觉得像六耳猕猴。”
曾馨被他逗得一笑:“这想法虽然有意思,可不太对。按说她也是我,我也是我,原本应该像《金猴降妖》里的白骨精那样?,无论变成老太太,还?是老头儿,都是同一个白骨精才对。”
阿光听得一呆:“三小?姐,您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吗?哪有拿自?个儿比白骨精的?”
“嗨,你是凡人?你不懂。”曾馨悠悠然喝了口茶,“在?我们仙界,白骨精,那可是个夸人?的好词儿。”
作者有话要说:阿光:虽然但是……乍看是个恋爱戏,怎么走向越来越悬疑了,而且到底谁才是领导?一群导演,副导演,执行导演,傻傻分不清楚……
无情仙:奇幻和言情,两手都要硬~看我的影分身之术~!
本章题目和提要是《西游记》的故事,这个大家都熟~不用科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