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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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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待在?房间里。顾影走之前特地小声嘱咐了,不要他开灯。

她走了有一会,什?么事都没有,一整个院落,像坟场一般寂静。阿光披着衣裳,倚着窗,往外看了看。

离天亮还早得很,整个防卫所都黑黢黢的,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情形。

忽然,只听着那楼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动,像是很多?人在?跑步往一个地方集中。

“大概是防卫所的士兵们。”他猜想,“只是因为秘密集合,就没有人喊口?号吧?”

不多?时,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来了,一辆,又一辆。突突突,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又越来越远。

“都走了?”

阿光轻轻地推开窗户,还是什?么都望不见。

一阵凉风吹过窗棂,毫无阻碍。他莫名知道?,这一整个大院,几乎全空了。

夜色明明是这么静,四?下里鸦雀无声。可在?他心里,仿佛坐着个司鼓师傅,正卖力地敲着一段“急急风”,让他不得安稳。

“本来想得好好的,不想她了,不喜欢她了。可是……这心里一时半刻又搁不下,这不是犯贱吗?”

他狠狠地抿着嘴唇,脸上发?烫。

发?了一会呆,心里纷纷乱像一团麻,实?在?是待不住了,就把衣裳拽过来穿好。拉开房间的门,穿过外边这间办公室,只见两个男兵挎着枪,直挺挺地立在?门口?。

阿光口?气轻柔,态度十分客气,问:“两位兄弟,你们知不知道?,我?那两位朋友在?哪?我?可以去见见吗?”

卫兵立刻答复了:“现在?情况特殊,您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我?们可以去请人过来。”

阿光连忙道?谢:“那敢情好,有劳兄弟了。”

于?是,一个卫兵留下来守门,另一个离开了。片刻之后,倪隽明和张绍祺和另两个男卫兵就过来了。卫兵们互相敬礼致意?,四?个人都像锡做的玩偶一样,直挺挺站在?门口?守着。

阿光简单道?谢,就匆匆带着两人穿过办公室,在?套间里坐下来说话?。

张绍祺这才卸下冷漠的伪装,有点慌张:“光哥,你感觉到了没有?这防卫所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倪隽明也轻轻皱了眉:“戒备很警惕,却又不像冲着我?们,透着些古怪。”

阿光不敢明说,只道?:“顾影说,她要出去开会,交代了一番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只是想着,咱们待在?一处,就能放心一些。”

倪隽明应了一声:“是,我?俩在?房里不能安心休息,见了你也平安,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阿光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毕竟是有点过去,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倪隽明也不深究,轻轻点头,笑了一下。

//

经过这些惊吓,人也没什?么睡意?。三个男子拉上窗帘,只亮着盏台灯,围在?小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透进窗来。

防卫所大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三人在?窗边往下眺望。只见一辆轿车,还有一辆载满着士兵的卡车,在?门岗被卫兵拦了下来。

阿光心里一动:“这不是顾影的车。”

那这是谁?

是敌是友?

“唉,是敌是友也是她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又要被牵连进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光还没想完呢,从卡车上跳下几个士兵,直接将卫兵控制住,拖进了岗亭。

“啊!这……”张绍祺惊叫出声。

“别放声!”阿光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煞白?。

这扇窗离大门太远了,三人仔细眯着眼睛去看,只知道?那卫兵不是对手,却看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

外来的士兵出了岗亭,招手指挥卡车开进来。车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轿车径自停在?操场中央。

“她们……怎么……”倪隽明惊得发?怔。

“很明显,这不是顾影的人。只怕有什?么变故。”

阿光避重就轻地说着,两手匆匆将窗帘拉紧,把另两人从窗口?拉进来。一双眼也没闲着,四?下到处看,这才确定了,这间房里没个躲避的地方。

不管来人的目的是什?么,发?现他们的存在?,就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区别。

还没等他拿出个确切的主意?,办公室门外就传来枪栓响动声,跟着就是卫兵的呼喝。

“办公重地,闲杂人等免进!”

几声击打响动,又轻又快,迅速平息。

和处理大门岗亭一样利落。

阿光心说:“完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套间的门锁上。

这两扇木门中看不中用,挺单薄的,上面还镶着刻花的玻璃。莫说是拿着枪,就是拿拳头使劲砸一下,立刻就能破开。

昨晚上,面对巩季筠带来的打手,凭他的拳脚功底,还能有两三分胜算。可是现在?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身手又过硬,他完全不是对手。只怕是保不住另两人了。

他从门口?退开些距离,也把另两人往房间深处推,只怕对方强行破门,把碎玻璃溅进来。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只听办公室里进了一个人。

硬质的短鞋跟,稳稳地踏在?中空的木地板上。那就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们的胸口?。

脚步走到套间门前,就停住了。

随着轻轻叩门声,外边传来个温和的女子声音。

“赖光英,在?吗?”

阿光竖起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另两人不要做声。自己答道?:“我?在?。”

一面回答,一面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内穿着军装,外披着罩袍,制式明显和平州城里见过的不同。

阿光躬身行礼:“敢问长官是……”

“敝姓金,国民联合军司令。”

“国民联合军……?”

阿光从未听过这样的番号,面上犹豫。

金司令微微一笑:“顾影和我?们有联系。这次针对伪总统的事件里,我?们是合作的关系。”

合作?

若真如此,怎么防卫所的卫兵不认识这位司令?她又怎么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突破岗哨,一路到了办公室来?

至于?“伪总统”这称呼……

看来,顾影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只不过,顾影没有带兵回来,而是这位金司令来了,只怕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阿光心里警惕,面上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抿嘴笑笑。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跟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关系浅得很,她在?做什?么事,从不告诉我?。”

“是吗?”金司令笑意?不减,“可是,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呀?”阿光眨眨眼睛,好像单纯好奇。

金司令这才收敛笑容:“她说,若行动有什?么意?外,一定要跟你交代一声。”

阿光仍然装糊涂:“您是和她说好了,蒙我?高兴的吧?我?真没觉着,在?她面前有什?么特别的——”

他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金司令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银项链,光亮洁白?,一看就是常常在?身上戴着的。上面坠着个鸡心形状的相片夹子。金司令手指一捻,就把它打开来。

左边那张,那是阿光少年时,刚红起来的时候,师傅奖赏他去照相馆拍照。他穿着一套王宝钏演大登殿时的行头,衣裳大,面孔小,显得十分稚嫩。

右边那张,是在?沪上时拍的。当时正是演《怒沉百宝箱》的期间,他穿着杜微的戏服,身形挺拔,妆容精致。拍了照,他就给师傅写了封信,连同这张照片,寄去了沽口?。

想来这两张照片,都是她从师傅手里拿到的。

大概是经常关照,才能得到师傅这样的信任。

只是……

怎么就单单裁下了头脸这一块,夹在?这样的坠子里?让人看了便知关系匪浅,多?难为情。

咦,这里怎么还涂污了一块?

红褐色的痕迹,浸入相纸还不深。随着金司令手又向前送了送,一阵腥气,仿佛铁锈味,就在?鼻尖悄悄地一绕。

仅这一嗅,也就够了。

“她这是怎么了!”

金司令神情凝重下来:“如你所见,她伤得很严重。现在?人在?医院,还昏迷不醒。你若是愿意?去探望——”

“好,这就去吧!”

无论如何?,总是要去看看!

金司令双眉一扬,也不多?计较他刚才说谎,更不揭穿。阿光也不在?意?被窥到真实?心思,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坐上了汽车。

他实?在?心事太重,轻轻皱着双眉,根本没去看外边的景色。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这汽车一路开得太过平稳,竟然没有一点颠簸。更不知道?,汽车之外的平州城,正在?悄悄地消散着。

行人没有了,房屋没有了,树木花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汽车。

最后,司机没有了,金司令没有了。

一切归于?寂静和虚无。

//

顾影这一次受伤,可是去了大半条命。

当她从持续的高烧中恢复清醒,就问起平州局势。

听照顾她的旧属下说,在?她袭击李雪湖受伤后,国民联合军占领了平州,建了一班新的议会。

金司令摇身一变,倒成了部署联军攻破平州的大功臣。入城之后,面对联军几位司令的询问,她就说自己为国为民,无心做总统,已经发?电报去羊城,邀请德高望重的钟先生?来平州接替总统位置,又收获了一波贤能的好名声。

而顾影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新政府反了口?,拒不承认李雪湖受袭的事是她们支持的,反而把这事作为旧政府千疮百孔的证据,把她们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后来,经过联合议会的决议,旧政府里的要员都被剥夺了权力,归于?平民。

还好顾影昏迷着,没有亲身经历,否则非要再气出个好歹不可。

昔日旧属下,如今都是一无所有的百姓。几个人轮番来医院照看一下顾影,陪她说说话?。

“多?亏了顾姐你呀,及时反水,让咱们防卫所对这‘国民联合政府’还算有点功劳,让活下来的姐妹能当个老百姓,这就比别的部门好多?了。你是不知道?,李大……唉,看我?这嘴。她如今也是阶下囚,还大什?么呀?总之,她那群干女儿,被新政府枪毙了好几个。”

顾影听得心口?一颤:“她当年收这些干女儿,就是为了让她们成为钱袋子。新政府难道?不缺钱?不要赚钱的人吗?”

“唉,人家想要自己的人。”下属感慨。

新政府要用李雪湖的势力残余来立威,那些干女儿,可谓是首当其冲。那其中巩季筠因为往常就作威作福,被抓了个典型,议会专门开了场官司审判她的恶行,初审决定枪决。

巩季筠地位虽倒了,钱财还在?。她也算果断,散尽家财买通了门路,从狱中直接脱逃,坐船去了东瀛避难。那几个财力没有她丰厚,又没摸准这事脉络的,把时间和财产浪费在?打点官司上,最终错失生?机。不但被枪决,还被抄了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残酷。

顾影本以为自己是个薛平桂,没想到,自己的下场还不如王允。曾经许过的承诺,让阿光正经感受一下“大登殿”的理想,终究成了一场空。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阿光呢?他怎么样?”

下属撇了撇嘴,苦笑道?:“真别说,姐夫还挺仗义的。顾姐你没权没势了,又不是立刻就能咽气,金司令就让医院把你从重症病房挪出来了。说是,平州城的药都得优先给联合军供应,普通人就保守治疗,慢慢调养。还是姐夫托了在?沪上的关系,从地下市场搞到一箱盘尼西?林,给你用上了。但是因为这事,欠了沪上某些帮派的人情,不得不还……”

顾影一听就急了。

沪上是常年无主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沾上任何?一样,都不好轻易脱身。也不知道?阿光要怎么周旋,才能保全他自己。

“他交代你们什?么话?没有?”

“没有,药到平州,姐夫一直没有回来。”属下想了想,又补一句:“连封信也没来过,电话?、电报也没来过。”

“是不是你们没收到?你们再去问问——”

下属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顾影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心里发?酸发?沉,眼眶发?热发?湿。

这时候,她才真的觉察到自己无能为力,才真的被后悔淹没了。

//

在?寿衣店里,时间的流逝,是看得见的。

它在?招魂幡的缝隙里藏着,在?手里的纸花和竹篾上串着,在?一堆堆社?火里舞者,在?悲伤的眼神里流淌着。

这儿的生?老病死,似乎和那个平州城,没有半点关系。

顾嘉年从堂屋走过,看到他侄女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那布幡。

从平州回到老家来的这一年多?,她经常这样独自待着,沉默着随便做点什?么,和从前的性子不太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两句什?么,却又皱了皱眉,把话?咽了下去。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报童们像一群在?谷场上抢食的小麻雀,高高扬着手,挎着装满报纸的背包,叽叽喳喳,从小巷子里飞了出来。

顾影把手里的针往布幡上一插:“过来!”

一个报童赶紧跑了过来。

“影子姐姐!今儿的报纸可不得了!你还是买一份吧!等俺们到钟楼下面喊喊,一下就能卖光!到时候你就是想看都看不见了!”

顾影阴郁的脸上,总算现了点笑。

“我?是叫你们小声点儿。我?舅妈昨晚给人接生?去了,今儿早上刚回来。我?可不买报纸。”

“为啥呀?报纸可好玩了,啥都有!”

“那都是骗人的。人家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影子姐姐!今儿真的有大消息!我?可不骗你!”报童把泛着墨香的报纸高高举举起来,“不信你看!又有一个大总统了!”

“姓钟对不对?”

“不是!”报童骄傲地仰起头,“哈哈!你说错了!”

“那是姓金?”

“又不是!又错了!”报童笑得可得意?了,“可算被我?逮着了!你以前肯定是偷偷看报纸了,才能猜对那些事的!今儿真的没看,就不知道?了!”

顾影懒得和她啰嗦,一把捏住她的小脸:“你懂个鬼!”

报童一边扒着她手,一边笑:“哈哈哈!姓常!姓常!”

“姓常?那是谁?”

“不认识了吧?买报纸!你就知道?了!”

“行行行,买。你个猴精。”顾影无奈,最终丢下几分钱,扯过报纸来。

报童乐得直蹦:“哦——影子姐姐都买我?的报纸喽!”

顾影板着脸:“小声点!”

报童一点也不怕,背着包连跑带颠,又去喊她的“重大消息”去了。

顾影无奈摇头,展开报纸,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围忽然归于?寂静。身边的那颗槐树,身后的那爿寿衣店,店里的舅舅和舅妈……

都成为了一段回忆。

手里的报纸还在?,可她再也没心去看。

因为她没有将来,只有从前。

不是这段故事里的从前,而是从她被无情仙投入这虚无的空间开始,一幕幕的“戏文?”,一次次的赋予、掠夺,所有往事,正在?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只要想起这些,她就明白?了全部。

她随手把报纸一丢,让它也消失于?无形,自己抱着臂踱步。

“无情仙爱看我?沉浸在?情景里,不择手段地得到名利。但我?一向知道?这是戏文?,不看全力以赴。她只有抹去我?的记忆,才能看到我?不遗余力。

“所以,她和我?打赌设套,骗我?输掉赌约,让我?看不到戏文?的全貌。为了让我?更投入,她还特意?加重了我?的上进和私心。我?便一味的追求地位和名利,完全不听阿光的劝告……”

想着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阿光疑惑的眼神。

“哎???”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卡在正好100章的时候结束了这个单元!

(其实是人为的,字数超级多,也没有分章节……)

本章题目和提要,出自《黄粱梦》,作者是马致远。

没错,就是那个“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马致远。

黄粱梦是讲吕洞宾还是个凡人时,上京赶考。路上被汉钟离点化,做了一场荣华富贵跌宕起伏的梦,醒来后觉悟成仙。

下一个单元《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主线内容,讲无情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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