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顾影有意为之。
从她对万鸿博说第一句话起,她就认定了,万鸿博便是她记忆中的恩师。
于是,她试着?回忆恩师的兴趣,对症下药。讲出的话就像是钉钉子,一锤锤都砸在万鸿博的关注点上,令万鸿博无法逃避,必须要正视她,忍不住不回答她。
这些试探,并不针对角色本身,而是对抗无情仙所用。
无情仙创造戏文背景的时候,会?设定出固定的角色,遵循着?固定的性情套路,沿着一条固定的命运轨迹前行到尽头。
而顾影这位女主角,作为戏文的中心加入进来,和配角的命运轨迹必然有相交的点、并行的线,就有改变配角命运走向的机会。
无情仙才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曾经,顾影靠着?半生不熟的掌控力,能影响无情仙的造物,将其她角色全都收归己用,占尽了优势。如?今无情仙法力见长,在戏文情景中,给角色命运添加的制约条件越来越多,让每个角色都在其位谋其政,不会?被轻易影响。
顾影在县衙生活这段时间,着?实体会?到了偏离中心的感觉,什么事都不如?她的意。这才一心想要到万家来,试试有什么突破口。
在看到万鸿博面貌的那一刹那,她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到万鸿博的同情和帮助!
可对万鸿博来说,顾影的试探,似乎是跨过了她心中最难以言说的边界,让她感觉被冒犯,同时又被牵引着?思绪,竟不知如何制止,有如?芒刺在背。
“她说,考她什么都行?她会个……咳咳,不可口出恶言,只是自己想想也不行,我要稳住。”
眼看她的脸色变了几变,顾影脸上疼,心里美,赶紧趁胜追击。
“岳母大人!子曰有教而无类,您既为天下仕子之师,当然也是我的老师。老师考较学生,又有什么奇怪?只有学生不敢应,哪有老师不敢考的?您尽管出题!”
哪个老师不喜欢上进的学生?见她自信满满,万鸿博心中顿时多了纠结:“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让她有这种自信?”
忍不住开口,仍是不肯给好脸色:“我虽被天下仕子拜为师傅,但我心中任可的学生,只有那些为人清白、苦心钻研学问的才女。像你这种纨绔子女,只为人前夸口,做些表面功夫,能学到什么?你的所谓课业,根本不值得我关注!”
只要她肯开口,顾影的目的就达到了。她说得再激烈,都能用预备好的话语来应对:“您不肯考较我,并非因为不信我的资质,而是您怕我真?的有天分,您怕自己不得不认同我。”
万鸿博口中斥道:“胡言乱语!就凭你平日言行,也知你必是腹中空空!不要纠缠了!”
心中却像被小耗子挠着?一般,又痒又疼,没来由地恶心,却掩不住好奇:“可是……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这般自信……”
顾影面上露笑:“岳母大人。不,今天我登门拜访,向您请教学问,原也该叫您一声‘老师’。您看,我真?的下定决心要改正一切,无论是功课,还?是待人,我都做好了准备。”
万鸿博心乱如麻,将身子背过去,手指揉捻,眉头紧锁,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是了!这一定是个陷阱。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万万不能上了她的套,反被她牵着走!”
顾影才不能静等。
今日的形象,必然是“求知若渴”,越急迫越好,留下的印象越深刻越好。
“老师还?不知道,在今天登门之前,我见过县学的赵先生一面。她对我说,只要向善向学,就是知明之人。我知道,您的能力和眼光强过于她,您一定也能看到我是快好材料。我相信您有您的原则,不会?放弃有决心有能力的学生,哪怕她从前是个纨绔,您是不会?在乎世俗标准的!”
“谁说我不在乎!”万鸿博再次怒火上冲,“你少拿德亭先生的场面话,在我这里挑拨离间!一般的纨绔是你这样的吗?你在河东县做过多少恶事,轻飘飘一句‘改了’就想一笔勾销?做梦!”
“老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心想要学习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算晚。前朝史书中记着?,出身工匠,甚至奴隶、囚犯的人,通过学习,也能成为有名的将军、丞相,我为何不能自新?这不是老师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
万鸿博怒道:“那你去找别人学啊!普天下教人学问的先生何其多,便是县学也没有上?锁,你偏偏来找我?你自己扪心问问,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自然有些虚荣,毕竟您是天下最出名的先生。”顾影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退缩,“可是,我想在您门下学习,是因为您和我的关系最近。”
“谁和你——”万鸿博忽然想起还?没有和离的事,“你个畜生,这时节想起这层关系?晚了!”
顾影忽然笑了笑。
恩师呀,为人还?是如此单纯。她听这句话不觉得是威胁,而觉得是修好。
幸好站在此处的是顾影,不是无情仙创造的顾衙内。幸好恩师没有错付了信任,还?能被她不记得的学生再保护一下。
于是她说:“希望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只一次。”
万鸿博怒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为了县试,才来走举荐门路吗?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心中人选已定,轮不上?你这纨绔女!”
顾影一点也不恼:“我并非急功近利,只为这一次推荐。我是真心想拜在老师门下,希望老师给我机会!”
万鸿博见她油盐不进,心里说不上?的恼火。
“若不给,你怎样!”
顾影道:“尊师重道。老师不收我,我只有继续求恳。古人为求名师教学,留下了程门立雪的故事,我的决心也并不差。”
“随便你!”
万鸿博拂袖而去。
一直在旁静默站着?的万郎君,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带着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看顾影。
顾影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来,只见万郎君向她轻轻一点头,就携了阿光,转过厅堂屏风,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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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个去阿光房里,刚落了座,万郎君就叫来身边的管事,吩咐:“哪能真让衙内立在外边?你们去请她坐在厅上?,好好地待了茶果就是。”
管事有些不解,福子也摸不着?头脑:“郎君!那恶人要站,就让她站好了!她都说了她要程门立雪,咱们家不是城门,也没下雪,已经很便宜她了,干什么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啊?”
万郎君也不怪他顶撞:“因为先生已有三分同意了。”
“啊?为什么?”
万郎君道:“前几日,咱们也到街上?打听了。而今人人都说顾衙内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先前我还?不太信,如?今一看,和原先确实不一样,为人比从前真?诚得多。和先生一番强辩,讲得头头是道,竟然还知道‘子曰’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这一落水,若真能浪子回头,倒也是件好事。”
“那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考验她,看她是不是真有立雪的决心?”
万郎君笑了笑:“应该是的。最后没把话说实在,想来是已经松动了。”
管事得了解释,终于放心地展开双眉:“我这就吩咐厨房。”
“慢着,”阿光插话,“不要给好茶,不然还显得我们很欢迎她了。”
方才屋子里气氛轻松多了,这么一提,大家都想起他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顿时觉得不该就这样原谅。
管事离开之后,阿光就打开礼盒,和万郎君一起看了那方砚台。
万郎君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看便知:“是绝好的端砚,好料子,匠人又有巧思,莫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古家之作?”
阿光冷冷道:“她倒是很用心,将这东西拿来放在我这里。我定然不能私留,要呈给娘亲,娘亲见了,不可能不想要。”
万郎君轻抚砚台底部的印章,感慨:“这一落水,整个人的品味意趣都变了……”
阿光早就想提醒这句:“就像换了个人。”
万郎君轻轻点头:“你这么觉得。”
阿光虽见了顾影,心里也不能放松。
他不想走既定的套路,不想懂事原谅,不想围着女主转。管她这出是什么戏,管她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坐吃山空,他不想参与她的故事了。
不接凤冠,又如?何!
“爹爹,依孩儿所见,还?是早日办了和离的事为好。虽然她现在人模人样的,可以前毕竟是那样禽兽不如?的性子。这次落水忘记了,下次落水又想起来,该当如?何?更何况,就算她改好了,她背后还有顾县令,县衙里人人凶恶,难道人人都改好了?孩儿不愿再回到任人摆布的地方去了,请爹爹一定为孩儿做主!”
“是啊。”万郎君点点头,“可是,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如?今还?未和离,你们名义上?依然是妻夫。她既然到家来了,你也收了这礼物,按照规矩,是该正式见个礼,才能算得上?周全。”
阿光知道这些规矩,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脑海里浮起一首旧歌谣:“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妇。长跪问故妇,新人复何如?……”
就算和离,日后若有偶遇,还?免不了要长跪问候,还?要关心新人将前妻照顾得好不好。他的姻缘是他不愿的,但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只在乎的是他吃苦的姿态好不好看。
他必须好看。
即使头上带着伤,心里委屈,也要上?前去做好夫郎的义务。
可这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的义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