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轻薄的纱裙也变得如千钧重,扯着人直直下坠。
祝怜浸在昏暗刺骨的水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意识如沙漏般流失。
上辈子她已亲身经历一次死亡。这次,那熟悉的濒死窒息感卷土重来。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就要死在这种地方吗?早知道便不去拉房茹的手,冷眼看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招,活着总比现在的痛苦要强。
眼看着就要被冻的失去知觉,身子突然被人一揽,随即唇上贴了个柔软的东西。
一口气被渡了进来,让她睁开了眼睛。
朦胧之中,宋昀的脸近在咫尺,那长而卷的睫毛凑得极近,好像要扎到了她眼睛里。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难得带了一丝情绪,可还没等祝怜捕捉,他很快便错开脸,趁着她发呆之际,将她抱在怀中,向上游去。
直到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才意识到刚才那是什么。
可她来不及细想,身体求生的本能便让她抓紧了宋昀。画舫的船夫终于找到了两只空心葫芦,抛到两人身边,将两个人一同救了上来。
上了船后,祝怜和他都浑身湿透,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面前突然递来一杯热茶,她抬头,看到宋昀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情况不比自己好多少,换下得第二套衣衫也尽湿,银色的发冠正往下滴着水,在身下汇成一片小水洼。
宋昀心想,今日出门若是看看黄历,上面定要他小心水祸。
两次水祸的罪魁祸首捧着热茶,小声说道谢。
一杯热茶进肚,祝怜慢慢暖和起来,她坐在船尾,听到船夫说宋相一开始跳下去只看到了一位,于是便先救了那位房姑娘。正好苏明旭的随身侍卫下来救人,便让那侍卫带着房茹往船上游,自己则又折了回去,说是还有一人。
所以他泡在湖中的时间,并不比祝怜短多少。
到了岸上,宝珠早就把袄子准备好了。
小丫鬟哭的两眼通红,仿佛那掉下去的人是她似的,反而是祝怜哄了哄宝珠,让她不要哭晕了过去。
这时面前急匆匆来了一位小宫女,说是天气寒凉,立刻带两人去暖室更衣。
暖室便是之前宋昀被她泼酒后,去过一次的更衣室。
又回到这里,祝怜想起什么似的,嗓音沙哑道:“这次你救了我,我们是不是两不相欠了?”
宋昀脚步一顿,才想起她指的大概是荷包之恩。
他沉默了一会儿,正当祝怜以为他不准备答复,却听到他说:“不会。”
“真的不会?”
“即使你没有给我荷包,今日你落水,我也会伸与援手。”宋昀淡淡道:“这只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还有你的承诺?”
“嗯。”
祝怜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儿。
“那好吧,我要你亲亲我,跟刚才在湖里一样。”
“……”
“怎么,又有违原则了?”
宋昀冷声道:“不要胡闹。”
她忍不住哈哈哈大笑,笑得泪花堆积在眼角,像是一个顽劣的小孩。
“宋知微,你怎么这么好逗呀?”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原本她都是喊‘宋公子’,但这三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竟然让他感到些许的微妙。
这个她如此不同,仿佛被剥去了甜美的糖衣,露出了里面软软的果子。
之前那轻声细语的祝怜也好,柔弱可怜的祝怜也好,宋昀突然觉得此刻的她最为真实。
如此狡黠,却又带了一丝孩子气。
他的唇角动了动,挽起一抹小小的,月牙儿般的弧度来。
……
换完衣服,理完仪容,祝怜不知为何心情大好,跟着小宫女原路返回翠波湖。
结果走到一半,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喊她:“可是怜姑娘?”
祝怜循声望去,只见三位宫女簇拥着一位眉心红痣的女子款款而来,正是今日的主角苏明月。
她看到祝怜,笑道:“正好有事寻你,便在这里遇见了。喏,知微托我将这荷包还你,说是物归原主。”
那枚荷包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祝怜问道:“怎么不见宋公子?”
苏明月道:“方才陛下急召,他已经备马回宫了。宋大人是个大忙人,能挤出这半日来,我都想感恩戴德。”
祝怜被她逗笑,心想这五公主原来是这么好相处的性格,前世那醉酒的模样不知道是真情流露,还是酒后失态呢?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几个跟房茹关系好的小娘子瞅到了祝怜,突然尖着嗓子喊道:“她在那边!”
等到那行人走近,祝怜才发现是唐笑梅等人。
看到苏明月也在,房茹和唐笑梅顿时像见了救星一般抹起眼泪。
“五公主,请为我们做主!”唐笑梅搀着房茹,嗓门尖利:“茹妹妹性情单纯,她不过想看看祝姑娘的步摇,竟被一把推下水!敢问她究竟哪里招惹到了祝姑娘,非得做出这般歹毒的事情来?”
祝怜微微一愣,遂即捉摸出味儿来。
敢情这是一套连环苦肉计,现在给她扣帽子来了。
真以为她是好欺负的?祝怜发出一声嗤笑,走到房茹面前,问道:“房姑娘,你说是我推了你,是吗?”
房茹直到现在都冻得浑身浑身发抖,她没预料到湖水竟然这么冷,刚下去脚就要抽筋了,一时间觉得唐笑梅想了个馊主意。
但是看到自己身后站了那么多人,不由得多了些底气,说:“怜姑娘这话倒像是兴师问罪了,总不能是我自己跳下去吧?”
其他人纷纷附和。
“我觉得房姑娘说的对,怎么会有人自己想不开跳湖呢?”
“对啊,你看祝怜那骄纵的德行,房家哪儿能比得过镇北将军府,可不挑软柿子捏。”
“那唐姑娘跟她俩在一个船,她都说是祝怜推下去的!”
“啧,小小年龄,祝家怎么出了个这样的祸害……”
祝怜面色一冷,踩她两脚还不够,竟然敢扯到将军府,真当是墙倒众人推?
苏明月听他们的议论,也没有急躁,安抚般拍了拍祝怜的肩膀,温声细语地开口:“诸位,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一面之词难免有失公允。怀珊和笑梅同在船上,你们两个说说,是祝怜推了她了吗?”
唐笑梅嘴硬道:“回殿下,当时船上就祝姑娘穿了绿衣服,梅娘看得一清二楚。”
祝怜立刻反驳:“是么,那我也掉了湖里,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又何必自己想不开,大冷天的找罪受呢?”
此言一出,众人觉得祝怜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可不就是,哪儿有害人也把自己算计进去的,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祝怜本就尖牙利齿,占了上风便更要痛打落水狗,笑道:“我怎么觉得就是有人看不惯我,便把这帽子扣到我头上?若是做人这么不厚道,那她走夜路可得小心了。”
比起柳怀珊这种小家碧玉,她的眉眼本就美艳得带有攻击性,板起脸来便有几分令人生畏。
被她这么直直盯着,唐笑梅索性连话都说不清:“你、你胡说什么,我就在船上……”
“怜姐姐。”这时,一直不做声的柳怀珊突然柔声开口:“你先冷静下来,不要激动。怀珊觉得两位姐姐说的都有道理。万幸茹姐姐没事,人还在,一切都好说。”
这话说的虽然看着公正,实际上却混淆视听,话里话外地怪罪祝怜,包庇房茹。
祝怜闻言,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你也看到了我推房茹下去?”
柳怀珊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这分明就是告诉众人,她就是如此觉得,但是迫于祝怜的威胁和好友情谊,她不点明罢了。
这时,祝怜突然低头唤了身边的宫女,嘱咐了些什么,过了不久,小宫女便端着托盘回来了。
托盘上是一只白色的药瓶,祝怜从里面倒出两枚圆滚滚的药丸,拿到众人面前示意。
“我这边有两枚丹药,名叫诉真言,只要吃下去一个时辰内便只能说真话。房姑娘、唐姑娘和柳姑娘都说是我推下去的,那你们三个不如选出个代表出来,吃了它如何?”
那三个人顿时一愣,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哦对了。”祝怜笑得眉眼弯弯:“在公主面前说谎的,便是欺上之罪,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我现在便服用一颗,你们三位请自便。”
说罢,她便从里面掏出一只乌黑的药丸,放到嘴里嚼了几下。
三人见状,方才的气焰顿时消失不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敢上前一步,拿那颗药丸。
“嗯?你们没人敢吃吗?方才唐姑娘和柳姑娘,可是说的信誓旦旦。怎么,现在又想改变注意?”
没想到祝怜竟然给她玩这一套。柳怀珊脸皮薄,此刻已经羞的满脸通红,一时间如芒在背。
她何尝不知道祝怜那药丸是假的,但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有这个可能性,自己吃了,岂不是承认了自己当着五公主的面撒谎?
唐笑梅已经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怎么信誓旦旦了,当时湖上烟雾那么大,看错了也情有可原……”
房茹应和道:“对,烟雾那么大,其实我、我也不清楚怎么就掉下去了……”
说着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不占理,声音愈加微弱,最后竟然垂下头,不敢直视众人满是鄙夷的目光。
如此一来,到底谁在无理取闹,便明显至极。
五公主打小在宫里长大,各种手段见惯不怪。只觉得这几个女子果真上不了台面,反而是一向骄纵跋扈的祝怜面对指责冷静自持,最后化险为夷,令人刮目相看。
她眸光一闪,目光落在翠衣少女身上,不由得多打量了几分。
……
翠波湖的这场风波成为了茶余饭后的闲谈。柳怀珊受到波及,辛苦经营的形象似乎一夜崩塌,唐笑梅和房茹更是所到之处议论纷纷,饱受讥笑。
后来这三个人也不想在这桂秋宴待下去,匆匆找了借口,便要回府。
马车都停在落英园的前门。唐笑梅上车之前还忍不住破口大骂,说为了给房茹和太子制造机会,不惜得罪了镇北将军府。可是房茹却是个没骨气的,到最后竟然承认自己掉下去,让人笑掉大牙。
而房茹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在马车边吵了一会儿,又红了眼睛,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
三个人中,柳怀珊一直默不作声。
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祝怜看到她站在唐笑梅身边时,瞥去的那一眼。
那双桃花眸中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切,如此的平静,甚至让人令人嫉恨这份从容。
祝怜好像变了,从一个月前便有些不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一抹神情,有时候又是一句话。
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空气突然沉默了一下,三个人都住了嘴,这才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车夫呢?马车为何空无一人?
哒、哒、哒
有人的脚步声响起,随之出现在三人眼前的,在一旁看了许久好戏的祝怜。
“三位这是要走?”
她身后跟着三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鬟。那三个丫鬟虎视眈眈地盯着唐笑梅一众,伸手捏了捏指关节。
‘咔吧——’
一声脆响。
看到她们脸上的恐惧,祝怜弯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我祝怜向来讲究礼尚往来,今日三位送我一份大礼,若是让你们空手而归,未免太看不起我祝家,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