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一年十月初七,上京某酒肆忽起大火,死伤数百。天子震怒,下令整改潜火军,修建望火楼,追责官员数十人。
被卷入其中的五公主苏明月受了轻伤,被禁足宫中一月,御赐随身护卫二十人,昼夜不离。
与此同时,镇北将军之女祝怜因失血过多,重伤昏迷。
是夜,京郊如意客栈。
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身轻如燕,翻身跃上客栈顶楼,在一扇精巧的客房前停下。
“殿下,二一前来汇报。”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男子沙哑的声音:“进来。”
那位名叫二一的暗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些许,‘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房内摆设凌乱,衣衫褪了满地。猩红的纱幔之中,若隐若现地躺着一位浑身青紫,面容姣好的女子。
苏明旭从床上下来,一旁垂头的宫婢拿来外衫,熟练地给他更衣。
他的神态还带着些许慵懒:“失败了?”
暗卫跪地:“属下无能,请殿下惩罚!”
苏明旭面色平静地穿完衣服,眸光流转,宛若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
他似乎对事情的结果并不惊讶。前几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两年后的他成功娶到祝怜,夺了祝家与顺平王的兵权,距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就在他大权在握,即将登基之时,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他死了,被苏明月一刀刺死在王座上。她的身边,是不知何时笼络了镇北王残部,手握重兵的宋昀。
最后他被人唤醒,寝衣被冷汗打湿,浑身虚软无力。但离奇的是,这个梦虽与现实有所差异,却真实到自己的胸口隐隐发痛,宛如那一剑真的穿透了他的身体一般。
想到这里,他眸色渐沉:“二一,你跟了孤多久?”
“十年。”
“孤容忍过失败吗?”
二一心里一惊,声音已发颤:“未曾。”
“知道就好。”苏明旭轻描淡写道:“那便自戕吧。”
“……遵命。”
一旁的婢子端来一杯热茶,他接到手中之时,一股温热的鲜血‘扑哧’一下洒在了他的脚底。
刀剑入肉,血溅三尺。那名暗卫倒在地上,转眼间便失去生息。
这时,床上的女子悠悠醒来,看到地上的惨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殿下,那可是刺客?”
柳怀珊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场面,吓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不是刺客,是孤杀的。”
她的身体僵硬一瞬。
苏明旭语气柔和:“珊儿怕孤?”
柳怀珊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含羞:“珊儿如今已是殿下的人,对殿下只有爱慕敬仰,何来惧怕之说?”
“那就好。”苏明旭拍拍手,一个小宫女端来一碗乌黑的药。
那是碗避子汤。
柳怀珊似乎认出了此物,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殿下,珊儿不求名分,也不与怜姐姐争抢,只想要一个孩子而已……”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迎面而来的滚烫药汁悉数洒在了她的脸上,将她的话瞬间打断。
柳怀珊目瞪口呆,一时竟还未反应过来,下巴便被人狠狠捏住。
苏明旭暴怒道:“不要名分,你要什么?”
她没见过这样的苏明旭。
在今日之前,太子在她眼里一直是清贵爽朗的翩翩公子。他笑起来有两只梨涡,以至于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随性可亲,性格是一等一的好。
但眼前的苏明旭仿佛被夺舍一般,满眼都是疯狂燃烧的暴戾,仿佛她敢说一个不字,就一把拧断她纤长的脖子。
“殿下……殿下,珊儿好痛,珊儿错了……”
“说。”他不顾药汁黏在手上,抬了抬她的下巴,深色晦暗不明:“你想要什么?”
柳怀珊的眼泪流了下来:“殿、殿下给什么,珊儿便要什么。”
这句话似乎令他满意,下巴突然一松,苏明旭收回手,紧紧盯着她:“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便别当只知道爬床的废物。”
发丝凌乱,满脸药汤的女子怕极了,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婢子又送来第二碗避子汤,苏明旭端了过来,一勺一勺地给她吹凉。
“把你心思给孤收好,如果真的有孩子,孤不介意一尸两命。”他把勺子递到她唇边:“听话,懂吗?”
柳怀珊绝不能有他的孩子。
梦里他虽娶了祝怜,最后怀上龙嗣的却是柳怀珊。他虽然不喜子嗣,但那个梦太过真实,所以一旦有要应验之事,必须得扼杀在摇篮里。
“是,珊儿知道了……”
柳怀珊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低头,将那苦涩的药汤一口饮尽。
……
一周后,镇北将军府。
祝怜做了一场梦。梦里是绵延无尽的大火,她拼命跑向前方的甘泉,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重重摔倒在地。
火苗顿时暴涨,如猛兽般席卷而来,眼看着就要吞噬她的身子,她这才发现,绊倒自己的竟然是一只破旧的荷包。
“怜儿……怜儿……”
隐约之中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祝怜如溺水般挣扎一番后,身子蓦地一轻,竟然睁开了眼睛。
祝夫人的脸映入眼帘。
“你终于醒了。”她伸手摸了摸祝怜的额头,欣慰道:“退烧了。”
她这是怎么了?为何又躺在床上?
脑海中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她慢慢记起自己替宋昀挡了暗器,然后便失去意识。看来自己是被人救回来了,但是宋昀呢?自己现在身在祝府,这是昏睡了几天?
她正欲起身,右臂传来一股剧痛。祝怜疼的冷汗淋淋,一旁的宝珠连忙把她扶起来,在身后垫了个枕头。
“怜儿,你的胳膊现在受了伤,需要静养。若是想做什么,便吩咐宝珠替你去做便好。”祝夫人端来一杯水,递到她唇边:“你昏迷了七日,先喝点东西吧。”
竟然如此之久!
一口甘凉的茶水润喉,祝怜轻声道:“阿娘,怜儿让你们担心了。”
她惯会察言观色,知道祝夫人看似沉默寡言,实际上对她很是心软。见她恹恹的模样惹人怜爱,祝夫人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没事便好。”
怎会没事呢?
祝怜那日看到宋昀躲避袖箭不及,便知道老天这是把机遇送到了她面前,她本就打算使苦肉计,所以想也没想便挡了上去。
可是当箭簇刺入体内,一阵剧痛如海浪般呼啸而来时,她想起了阿爹和阿娘的脸。
那时她想,如果她死了,定要宋昀应允他的承诺,护祝家与林家周全。如果她没死,那么醒来以后,她想听听阿爹阿娘的声音,再也不和他们分开。
思及此,祝怜心头一颤,眼眶微热。祝夫人以为是伤口发痛,关切道:“可是哪里不适?”
她摇摇头,带着一丝哭腔:“怜儿无事,只是突然想对阿娘撒个娇。”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
长舒一口气,祝夫人笑了笑,还是把她抱在怀里。
这般在府中修养了几日,祝怜的身体逐渐好转,今日大夫来换药的时候,竟发现伤口已开始结痂,再过几日便能恢复如常。
这时,门前的小厮过来通报,说是宋府的那位大人来了。
祝怜正躺在床上看话本子,闻言愣了愣,似乎没意料到这意外之客。
“让他进来吧。”
小厮在门外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宋昀今日已换上干净的白袍,银冠束发,面若冠玉,丝毫不见那日狼狈的模样。
祝怜坐在床榻上,看到来人,笑道:“怜儿不便下床,还请宋公子见谅。”
她脸色惨白,少了昔日蓬勃的生气。而那双最是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如今像是一截干枯的玫瑰,多了几分萧瑟的意味。
“无事。”宋昀将手中的药膏交给一旁的婢子:“今日登府,是为了向你道谢。这是生肌玉骨膏,抹在伤口上日后不会留疤痕。”
“我知道了。”她微微颔首:“这件事,宋公子莫要觉得有愧于我,我也不需要你的谢意。便当是与桂秋宴那次相抵了吧。”
宋昀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想法。
没有意料中的死缠烂打,也没有先前三番五次的纠缠,祝怜的神态中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平静。
“我乏了。”床榻上的女子下了逐客令。
她今日未着妆容,乌发垂肩,形态消瘦。但是就是这样一名女子,替他挡了一只凶狠的暗器。
宋昀看到她倒在地上的时候,身上还未流出这么多血来。直到他把她抱起,掌心一片潮湿,这才发现那红色的纱衣,已经被浸透。
心里某处突然一痛,宋昀微怔,半晌才应了声:“好。”
正当他转身离开,祝怜又把他喊住。
“宋知微,我心悦于你,这次你可信我?”
她一字一顿,说的缓慢而沉重,像是拿着一把锤子,一下下地砸着他心中那堵牢不可破的围墙。
“为什么?”
祝怜笑道:“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无需解释。心动便是心动,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小时候,宋昀曾偷看过老中医藏在床头的话本子,里面的有情人历经百般劫难,却最终未能终成眷属。
那时候他百般不能理解,为何话本中的公子要放弃大好前程,娶一名丫鬟?为什么那名丫鬟,偏偏爱上可望而不可及的世家公子?
他懵懵懂懂地去问老中医,那老态龙钟的老头双眼混沌,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权倾朝野的宋昀依旧站在那堵围墙之内,他饱读圣贤书,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可这情爱一事仍让他感到茫然无措。
还未回神,身后突然一软,祝怜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那只完好无损的左臂环在他的腰间,她的额头轻轻抵上男子挺直的背脊,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他。
“宋知微,你让我抱一抱。”她说:“抱一抱,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面前的男子微微一愣,身子竟不再抗拒。
她赢了。
一颗种子总得发了芽才能结果。现在那颗种子在他心中缓缓扎根,只等时机到来。
快了,马上她就能摘下那颗果实,连同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都一把攥在手里。
祝怜缓缓敛起眸中的柔弱和爱意,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却情意绵绵道:“下个月的冬祭大典,陪我一起去可以吗?”
“好。”
宋昀听到了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