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庙里的和尚撞响了晨钟。
大梁国的九五至尊在晨光熹微之前便醒了。一是他平日里上早朝养成了习惯,二是到了他这个岁数,每天睡的越来越少,起的却越来越早。
而到知命之年也养成了另外一个爱好,便是喜欢给小辈操心。
大皇子苏明衍早夭,五岁的时候在宫里追风筝掉到太液池里溺亡;两个公主早早和亲,一个嫁到了南蛮,一个嫁去了北疆。
剩下的苏明月的性子虽乐观活泼,但一到谈婚论嫁就犯犟,死活不愿招驸马,差点拿着三尺白绫以死相逼。
另一边,苏明旭前些日子暗示他心悦于祝家独女祝怜,想要一封圣旨赐婚。
这亲事倒也门当户对,但难就难在镇北大将军已与顺平王结亲,若是让祝怜与太子成婚,这祝家便是一家独大,暗埋祸根。
皇帝很是头疼。
如此想着,洗漱完毕一出门,便看到了在门口恭候多时的宋昀。
对了,还有宋爱卿。
比起自家小辈,这位大梁国之栋梁,年少有为的丞相平日里不沾烟酒,也不爱听吹拉弹唱,活得才像个清心寡欲的神仙。
皇帝打量了一下眼前脑子好使,身体看起来也并无隐疾的年轻人,突然开口道:“爱卿今年可是二十有一?”
“回陛下,臣明年开春二十一,今年方弱冠。”
原来才二十岁,不过也不小了,皇帝想了想自己二十岁当太子的时候,除了太子妃还有一位良娣、两位宝林,热闹得很。
“爱卿年少有为,可有考虑成家之事?”
“臣尚未考虑。”
“这怎么行?你若有中意的闺秀,便跟朕讲,朕给你做主赐婚。正好赶上冬祭大典,届时与旭儿的婚约一同,便是喜上加喜之事。”
宋昀脸色微微一变:“太子殿下?”
皇帝微微颔首:“旭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朕竟然不知他与那祝家女情投意合,前些日子有意请朕赐婚。”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之色:“朕之前因他母后的缘故冷落了他,这孩子打小便不与朕亲密。所以就当做补偿,朕打算在冬祭大典上,为二人赐婚。”
……
赵云菱昨日被找到时受了些外伤,虽无大碍却需要静养,避免舟车劳顿。林良秀便与众人商量了一番,打算在寺庙中住上几日,等她身体好了再下山。
对此,花覃和叶瑶虽有些怨气,但有前车之鉴,皆是敢怒不敢言。祝怜却住不习惯。
她从小娇生惯养,即使是前世也是被囚禁于东宫,气候不似这般严寒。昨日只不过与宋昀在竹林里吹了冷风,今日起来便有些头晕脑胀,像是染了风寒。
于是晌午一到,刚从无量大师经堂回来的宋昀便在客寮前遇到了不速之客。
祝怜笑意盈盈:“宋大人昨夜睡的可好?”
宋昀紧紧地盯着她的笑颜,抿了抿唇,不打算跟她说话。
见他打算直接离开,祝怜捉住他的衣角,正要开口,突然咳嗽了几声。
“咳咳……你听我解释。”她似乎真的受了凉,原本清亮的嗓音带了一丝沙哑:“昨天吹了一会儿夜风,我好像染了风寒,这里就你懂得医术,所以我此番找你没其他心思。”
当然,想要把他吃干抹净是计划,不算是心思。
宋昀面色稍缓,却突然想到她口中的吹夜风,可不就是在竹林子里那一遭?
“红糖姜片煮水,加葱白,服用三日。”
祝怜愣了愣:“什么?”
“这些食材庙里都有,你自行去借便可。”
宋昀周遭的气场陡然冷上几分。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昨天晚上祝怜的所作所为,一时间头顶□□,竟有些没来由的厌恶和心虚。
君子当清正端庄,怎会在夜间与小娘子私会?还与她肌肤相亲?
真是荒谬!
而祝怜似乎并不在意,眼瞧着宋昀成了只锯嘴葫芦,便捉住了他的手,撒娇般晃了晃:“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刚才没记住。或者你去房间里给我写个方子,如何?”
那只纤细白嫩的手就这么握在了他的掌心,宛如一节细腻的上等羊脂玉。
这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它们的主人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仅仅是染上风寒,就要宣扬得天下皆知。
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仿佛有什么种子叫嚣着破土而出,而自己慌张地把它踩到脚底,让它永不见天日。
“祝怜。”他听到自己说:“你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祝怜闻言怔在了原地,他趁机把手抽回,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这些把戏,莫要用在我身上了。”
她是属于太子的。她的满腔真情和娇声软语,都应该给那个年轻的东宫主人,而不是站在自己面前,游刃有余地使用撒娇这样的小手段。
而昨晚那些不为人知的吻,他打算一笔一笔刻在耻辱柱上,永远不会抹除。
“你说什么?”她突然脸色惨白:“我都已经拒绝了他,为什么太子还要请旨赐婚?”
这个问题恐怕除了苏明旭自己,无人能回答。
祝怜浑身如坠冰窖,那种强烈的恐惧感迎面而来,带着一股宿命般的绝望和无奈,敲响了她的丧钟。
苏明旭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上辈子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提前到了现在?难道说因为自己改变了过去,所以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事情的时间线?
不行,她不能嫁给苏明旭,她不能接这份谕旨!
“……陛下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下旨?”
她面色死灰,让宋昀察觉到了一丝莫大的痛苦和绝望。他莫名道:“陛下早有打算,应该是冬祭大典当日”
祝怜与太子之间或许发生了什么,而祝怜选择闭口不谈,把他蒙在鼓里,他自然不会主动差手。
皇权与世家之间,永远是一条狭窄却深邃的鸿沟,他没有立场、甚至没有资格去参与这场富贵之间的尔虞我诈。
他的背后,永远是十年苦读草衣木食的寒窗子弟。
而祝怜站在路的另一端,背后是冻死骨堆砌出来的朱门映柳。
宋昀满心的焦躁突然熄灭,转而却像坠入极北冰川,他想自己做的是对的,无论如何祝怜都没有理由去喜欢自己。
口口声声的心悦便是喜欢吗?
拥抱,亲吻便是喜欢吗?
不是,她那么聪明,便是装装样子,也能有装出一副山盟海誓和一往情深来。
“冬祭大典……”
祝怜缓缓道:“宋知微,你答应我的,要和我一起去冬祭大典,还记得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就好。”
如果说她阻止不了那个赐婚的谕旨,那么在冬祭大典的计划,必须要提前。
果实还没长出,可惜她等不及了。
她要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祝怜突然凑过来,紧紧地用双臂环住他的腰肢,似乎要把自己镶嵌在他血肉中一样。
“宋知微,我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宋昀被她这么抱住,怔忪间,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看到自己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要抚摸她的发。
那个动作会很轻很轻,她一定不会察觉。
可是在最后一秒,那只手停了下来,缓缓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
午时过了大半,方才还人来人往的斋堂逐渐冷清。
一个抱着瓦罐的身影脚步匆忙地从斋堂来到男子客寮。身后的小丫鬟喘着粗气,快步跟上。
“小姐,走慢些,莫要撒了汤。”
来人正是赵云菱。她果真如约定所说,在斋堂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奈何宋昀没有露面,她便灵机一动,转身去了庙里的男子客寮。
这瓦罐汤用小火加木炭足足煨了四个时辰,除了一些豆腐和时蔬外,还加了山上的野山菌,味道鲜美,是她的拿手好菜。
一想到待会儿宋昀要吃自己亲手做的饭,她的唇角便忍不住上扬。
客寮近在眼前,赵云菱却突然脚步一顿,连带着双手一时脱力,瓦罐哗啦一声碎在地上。
鲜香的汤汁四溅,慢慢渗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不远处,那个清风霁月的宋大人,在万般绝境中,救她于危难之间的宋大人,怀中抱着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祝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