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总!”
“尉总!”
谁的呼喊声响在耳边,尉迟听到了但是睁不开眼睛。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接着好几条管子,意识说是清醒却也混沌,脑海里重复出现的全是鸢也跳江的画面,宛如凌迟一般,每一幅都叫他心脏骤缩。
他在码头昏倒后,短暂醒来过,听到黎雪禀报:“因为连日大雨,上游水位上升,相关部门怕会淹没庄稼,开闸放水,任何东西落进河里,都会被冲向下游。”
“下游,就是大海。”
“我们,找不到少夫人了。”
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那个女人就是这么绝情,伤了她她会毫不眷恋说离婚,害了她她会不顾一切逃离他身边,现在恨极了他就连一具尸体都不留给他。
——除非我死。
她死了。
三个字犹如钢针迸进心头,尉迟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心跳频率波动极大,心电监视器发出警告的“嘀——”声。
与此同时医生疾呼:“病人病危!快送抢救室!”
……
这一夜抢救室的灯长明不灭,尉父和尉母早已经得到消息赶过来。
尉母在抢救室前急得团团转,嘴里絮絮念着:“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一死一伤,伤的这个还在抢救,还没脱离危险,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尉母看向黎雪:“鸢鸢真的……”
黎雪抿唇点头:“当时只有司机在场,司机作证,少夫人确实跳下了江,被江水冲走了。”
尉母眼前一黑身形一晃,黎雪连忙扶住她:“老夫人您保重。”
尉母在长椅上坐下,好半响才缓过来,艰涩地道:“打捞,去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她捞上来。”
“明白。”黎雪马上应。
尉母眼神复杂地看着手术室的门,想起那日尉迟在老宅说的话,长长地喟叹一声:“我总以为,他们还来得及。”
……
尉迟伤得很重。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又送进重症监护室,观察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才算脱离危险。
他昏昏醒醒的状态持续了三天,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哭声,哀恸而悲痛,伴着听不清楚的控诉,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他一直听到这个哭声结束才睁开眼,醒来后,恍惚觉得,好像是她在哭。
她……
尉迟平素如墨一般乌黑的眸,这一刻在白炽灯下,竟好似覆上一层薄纱,模糊的,透着白,寻不见光泽。
思绪飘在半空中想着什么,想了很久,之后他动作极为缓慢的,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从床上起来,扯到刀口,疼痛在那一瞬间沿着每一根神经,遍布至全身。
黎雪恰好进门,见状一惊:“尉总!”
他腹部的纱布又染上了一层血色,黎雪紧声说:“尉总,您还不能下床!”
尉迟不管不顾,又往外走了一步,黎雪拼命拦着他:“尉总,尉总,您想做什么吩咐一声,我们马上去帮您做,您现在真的不能下床!”
尉迟深深吸入一口气,肺腔里灼烧着痛感,他嗓音低沉沙哑:“找到了吗?”
黎雪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他问的是谁,低下了头:“……没有。”
尉迟闭了一下眼睛,睫毛落在眼皮下,黑得有些浓郁。
黎雪忙不迭说:“我们调来了几队人手,陈家也派了不少人,尉总放心,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少夫人!一定可以!真的!”
伤口作祟,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挨过这晕眩的感觉,尉迟终于没有再走。
黎雪慌忙将他扶回床上,匆匆叫来医生和护士,又通知了尉父和尉母,他们守了几天,刚才回去休息。
医生重新为尉迟包扎伤口,护士也拿起他的手扎针输液,尉迟神色一直漠漠,谁都不敢惊扰。
直到他再次开口:“打捞队还在工作?”
“是,我们除了打捞队,还有潜水队,也请求了相关部门配合,第一时间关闭闸门,现在晋海上都是我们和陈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到少夫人。”黎雪信誓旦旦。
尉迟只是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脸上寻不见什么情绪。
黎雪心下十分愧疚,说到底是她失责,如果她多留一份警惕,没有让少夫人逃出尉公馆,那么后面所有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她后退一步,弯下腰:“对不起尉总,都是我的错,您罚我吧。”
尉迟对她的道歉也不置一词,视线虚虚地落在半空中,黎雪不敢起来,一直保持弯腰的姿势。
好久他才说:“算了。”
算……了?
黎雪怔忡。
是算了不追究她的责任,还是……她不敢妄自揣测,小声确认:“尉总的意思是?”
“打捞队不用再捞了。”
黎雪倏地一愣:“不找少夫人的遗体了吗?”
尉迟疏冷抬眸:“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很清楚,可是……为什么?
少夫人的遗体,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不捞了?让她长眠海底?
饶是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的心腹,黎雪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尉迟低低幽幽,话里透着苍白:“晋海那么大,水流那么急,一个人掉进去,注定找不到,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
他说的是现实,也很理智,可是、可是这种事情,是能靠理智衡量的吗?他刚才不是还不顾一切要去找她吗?怎么突然就……
黎雪怔怔的,动了动嘴唇:“陈家还在捞……”
“那是陈家的事。”
“……”
他命令已下,黎雪不敢违抗,只好遵命去遣散打捞队,而提起了陈家,她也想起另一件事:“陈家跟我们要了萍姨。”
萍姨就是鸢也的月嫂。
黎雪已经把那天公馆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月嫂也早就被控制起来,等着他亲自发落。
尉迟细微地眯了一下眸子:“带她来见我。”
“是。”
黎雪退出病房,回头将门带上。
门缝一点点缩小,尉迟的神情都始终如初,很冷,很淡,至今没有波澜。
日头一寸寸西移,窗外的光线呈暗橙色,如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月嫂被带来了,战战兢兢地到尉迟床前:“尉、尉先生。”
尉迟漠漠地问:“她策划了多久?”
月嫂连忙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的不知道,我没有参与策划,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太太想跑,太太求我,我不忍心,所以才……”
尉迟眼神无甚温度:“你倒是仗义,为了帮她,连自己家人的命都不要。”
为了以防她泄密鸢也还活着的事情,她那个女儿在他们的控制里,她不是不知道,知道还敢做,当真是勇气可嘉。
月嫂一听这话就慌了,直接给他跪下:“先生,先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她吧,太太说您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您要杀要剐就冲我来,放了我女儿吧!”
太太说您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太太说。
她说。
她原来还会说这种话。
还以为她恨毒了他,早就把他当毫无人性的恶魔。
尉迟唇线抿直。
月嫂不断地哭求,尉迟阖上眼睛,眉心微微一蹙,终是说:“你走吧。”
月嫂愣住:“那我的女儿……”
“我不想再在晋城看到你们。”
……所以他放过她,也放过她女儿?
月嫂感激涕零:“是是是,我马上走,马上就走。”
她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放过她,忙不迭爬起来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身后忽的传来男人的声音:“她还有没有说别的话?”
月嫂迟疑,“她”是指太太吧?
“太太说……她妈妈那么辛苦生下她,她好好长到二十六岁,不能毁在一个男人手里,所以她必须走。”
月嫂记得最深的就是这句话,也就是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她的女儿,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她没办法不心软。
她的重点在前半句,尉迟却因后半句而露出一丝讽笑,只是不知道在讽刺谁。
大概是尉迟病中的脸色过于苍白,暮色里神色有些寂寥,又或是他放过了她,还问了她那句听起来情绪复杂的话,月嫂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然敢问他:
“先生,您后悔那样对太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