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气温比晋城低了一半,这会儿接近中午,拂过花枝的风却还带着凉意。
安娜手臂上搭着一条亚麻色的羊毛大围巾,走到花园,看到要找的人趴在石桌上,好像已经睡过去了。
她刚将围巾披到她的身上,她就睁开了眼,安娜放柔了声音说:“小姐回房睡吧。”
可能是伤还没有好全,她总没什么精气神,入住罗德里格斯庄园已经三天,她很想逛一下,结果每次都是走没几步就累了困了。
鸢也伸了一个懒腰,笑了笑说:“我刚才梦见第一次来罗德里格斯庄园的事情,好像是三四年前,那会儿也是安娜姐你来给我开门,把我带进来,要不然苏先生可能还会继续把我拒之门外。”
“我能去开门,是得了先生的默许,先生也是很想见您的。”顿了顿,安娜又说,“先生这些年不见您,不是绝情,而是他如果和您过多接触,会引起沅家对您的关注,他也是为了保护您。”
围巾从家肩膀上滑落,鸢也及时收回怀里,若有若无的香味侵入鼻间,不用辨认也知道就是那个男人的。
她以前不明白,但现在知道了。
确实是为了保护她。
罗德里格斯家和艾尔诺家,还有一层不那么为人所知的亲属关系——苏星邑的祖母,是艾尔诺家的女儿。
虽然连隔三代,但两家有很多历史遗留的涉及资产的交融,沅家一直很提防苏星邑,怕他会以此作为突破口进攻艾尔诺家——毕竟这位家主即位后,或投资、或控股、或吞并、或扩张,将自己的商业王国遍布欧洲,种种举措都彰显出了想一人独大的野心。
如果他再和她走得近,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沅家人一定会更想把她除之后快,免得他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名,更加顺理成章地吞并沅家。
而不知道她身份的沅家人,也可能会因此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以为她是苏先生什么至关重要的人,抓了她威胁苏先生。
出于这些,苏先生才不怎么跟她联系,简而言之,是不想破坏她原本的生活,让她卷入斗争。
可惜阴差阳错,她到底还是要面对。
微风送来花香,安娜轻声说:“小姐可能不知道,先生年前就去了晋城,在晋城住了整整两个月。”
鸢也微愣:“你们去过晋城?”
“去过,霍总也知道的。”
鸢也完全不知道,此刻一提,蓦然想起另一件事:“也就是说,那次在宁城,我看到的人确实是你们?”
安娜抿唇一笑:“是我们,但那时候先生不想让您知道我们在中国,我才对小姐撒了谎,抱歉。”
所以那个给了她昆仑奴面具的男人,确实是苏先生?
……难怪他那时的眼神让她那么熟悉。
鸢也轻抿了一下嘴唇:“你们去晋城做什么?”
时至今日,安娜才将那时的事情说出:“年前老教父第一次下病危通知书,兰道夫人和李希夫人开始展露锋芒,先生发现,沅家派了人去晋城,怕他们对您动手。”
因此他这么一个不爱出门,不爱走动的人,就特意从苏黎世跑到晋城,守着她?护着她?还不让她知道?
鸢也揪紧了手中的围巾,有什么东西如海啸一般阻挡不住地压下来,好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安娜说这些只是想让她知道,苏星邑并非无情的人,但一看她的脸色这样,又怕自己唐突,忙换了轻松的语气:“我还跟先生去看过小姐几次,每次都是偷偷的,我都怕被人以为我们是坏人。”
鸢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这次先生都已经安排好了,没有人会发现您还活着的。”
“发现也没关系,我本就没打算藏一辈子。”鸢也淡淡道。
安娜一怔,鸢也没有多做解释,拿着围巾起身:“我去还给他。”
……
鸢也知道苏星邑在四楼的书房,走过去,抬手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答,她又敲了敲,依旧是安安静静,但门没有关紧,她慢慢推开。
站在门口看进去,空无一人。
不在吗?鸢也心想着,正要把门重新关上,门后的把手就被人抓住,那人直接将半掩的门打开。
鸢也一愣,抬起头,眼睛就这么直接地撞上了一个赤-裸的男人胸膛。
……
大概是血统的缘故,他的皮肤要比亚洲人更白一些,但却一点都不苍白孱弱。
那肌肉的线条十分利落,简洁,只是看着都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鸢也更注意到,他胸口有一道伤疤,虽是陈年旧伤,早已经愈合,但可能因为伤口太深,痕迹至今很清晰,大约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像被一把匕首捅了进去。
能伤在这里,必定是近了他的身的,可他这样的身份,平时出入都有人保护,至少也会有安娜在侧,安娜看起来温温柔柔,但其实身手很好,有她在,应该没人能伤到他,他这个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一边想一边伸手,想感知这道疤背后的故事,但在她碰到他皮肤之前,苏星邑就一下抓住她的手。
鸢也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过于冒犯,连忙道歉:“对不起。”
苏星邑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眸色深幽地看着她。
鸢也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抿了一下唇,加以解释:“我是来还围巾的,敲了门,你没有应。”
苏星邑看了眼她手上的东西,终于放开她的手:“在洗澡,没有听到。”
他身上还带着水汽,只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鸢也摸摸鼻子,莫名有些尴尬,想着把围巾还给他了就走,苏星邑却已经转身:“进来吧。”
鸢也只好跟着他进去,目光不可避免落到他的肩膀,那里也有一道疤,已经愈合脱痂,肉是浅粉色的。
也就是这两道伤,破坏了这具原本可以称得上完美的男性躯体。
“你肩膀上的伤,就是在班加西受的?”
苏星邑穿上衣服:“安娜告诉你的?”
鸢也默认。
安娜说尉迟在班加西遇到他们的伏击,腹部中了一枪,难怪那天他坐在车上不下来,后来衬衣上又染了一大片血迹,原来是有伤在身,苏星邑也被尉迟开出的一枪擦伤了肩膀,不算严重,但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疤痕。
安娜还说……苏先生本来可以不用亲自去班加西,去,是因为无论她是死是活,她在巴塞尔山林受的伤,他都想替她向罪魁祸首讨回来。
这是她知道的第二件,他为了她特意去做的事情。
苏星邑一句话揭过:“已经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伤愈合了,疤会一直在,就像她小腿上那道在巴塞尔三林里受的伤,到现在还痕迹清晰,触摸时,甚至能忆起当时的疼痛。
鸢也在心中轻叹口气。
尉迟欠她的,他还不清。
她欠苏星邑的,又何尝还得清?
苏星邑突然转开头咳了几下,鸢也一愣,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早就想问了,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怎么时不时就发作?”
他咳得厉害,鸢也转去倒了杯水给他,苏星邑喝了一口,才说:“习惯了。”
鸢也眉心直拧:“什么叫习惯了?这个医生治不好就换一个医生,现在的医疗技术那么发达,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你又不缺钱,还省这点医药费不成?”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笑点在哪里,苏先生竟然难得弯了一下唇:“好。”
想到他身上那两道伤,鸢也忍不住又说:“你以后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情了。”
“好。”他也是应下。
鸢也接过他空了的水杯,转身再倒一杯,嘟囔:“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苏星邑靠在沙发上,追随着她纤细的背影,目光像月下的昙花悠悠盛开。
纯粹的,珍贵的,还有藏得太深,少见的温柔。
……
可是自从这天起,苏星邑就咳得越来越频繁,哪怕是吃了药也没什么作用。
鸢也和他同住在四楼,晚上睡觉,隔着两扇门也能若有若无的,听见他的咳嗽声。
起初一周,安娜对她说,一个小感冒都要一段时间才能好,又不是特效药,哪能一吃马上就见效?
鸢也想确实是这个理,就没有太耿耿于怀,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去做什么,然而过了半个月,苏先生的咳嗽还是那样,甚至有加重的趋势,她才终于觉出不对。
她之前就怀疑过他这个咳嗽是旧疾,因为她十年前就见过他咳到输液的地步,但苏星邑和安娜都矢口否认,她这次不再相信他们的话,非要他去医院做个检查。
后来有一天晚上,鸢也没有听见咳嗽声,还以为他是好了,结果第二天才知道,他去搬去了五楼睡。
看她又生气又担心的样子,苏星邑目光平和,抬起手隔着毛线帽摸了摸她的头:“不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