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9岁的鸢也。
是陈清婉还在,把女儿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的鸢也。
哪怕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苏星邑也都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候的模样——比15岁的她要明媚,比25岁的她要肆意,比29岁的她要容易相信人。
是太容易相信人。
她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一件僧袍,也不知道是为了偷跑下山玩特意换的,还是调皮脱了哪个小和尚的,灰蓝色的粗布,穿在她的身上,却分外可爱。
他在看她,鸢也也在看他,鸢也只觉得这个哥哥是好好看,金色的长头发,像动画片里的王子,爱美之心人皆有嘛,她喜欢这个哥哥。
她看到他腹部的伤口,要帮他呼呼,但苏邑冷得像一块冰,是失血过多后体温骤降的冷,也是不相信陌生人的冷,直接把她推开。
鸢也不在意,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沙土,妈妈说了,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哥哥流这么多的血,心情肯定更不好。
她跑出桥洞,苏邑以为她走了,结果她抓了一把野草回来,说是草药能救他。
所谓草药,当然不是真的草药,她是看古装电视剧里的女主救受伤的男主,都是随便采一把草药,她有样学样,抓了一把草就往他嘴里塞,苏邑虚弱地躲开:“这个不能吃。”
她据理力争:“能吃,电视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哥哥,你别怕,我看过很多电视剧,我有经验!”
有经验个……头啊。苏邑体力不支,根本不想搭理她,闭上了眼。
“哥哥是不是觉得我是小孩,所以不相信我?”鸢也理解,“那我去找大人来救你。”
苏邑倏地睁开眼,倾身抓住她的手,鸢也转头,一双眼眸像玻璃珠晶莹剔透,倒映出他的模样,他顿了顿说:“不用去找大人,我相信你。”
鸢也把手上的草往前递了递:“那这个,你还要吃吗?”
“……”他能不吃吗?苏邑也不懂植物,不知道她采的这把野草是什么,但应该比她把人叫过来,让他死得慢一点。
苏邑抬起手,接过去,塞进嘴里,干咽下去,忍着说:“这个药很厉害,我吃一次就好。”
鸢也对自己的能力也是迷之自信:“我也觉得。”
苏邑抿了下唇:“你不能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这个我懂的。”落难的人当然不能被发现,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鸢也都说自己很懂。
外面有小和尚在喊她,她要回去了,鸢也跑出桥洞,又跑回来:“哥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山野长大的小孩是不是没有一点防人之心?看到血不害怕,看到陌生人不害怕,草药救命就算了,居然还想再来找他?
这就是古人说的,不知者无畏?
苏邑半阖着眼睛:“你家在山上吗?”
“嗯!”
苏邑撑着身体,后背贴着墙往上挪了一点:“回去的路上小心,看到有人打架,就躲起来。”
“妈妈教过我这个,我知道的。”
鸢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却惦记了一晚上桥洞里的漂亮哥哥。
这种感觉,很像她六岁的时候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因为妈妈对羽毛过敏,她不敢带回家,偷偷养在外面,回家后又很惦记它,怕它遇到猫啊狗啊,也怕它伤好了自己飞走了。
小孩子的心理大多是这样的,善良,又小气,想他好,又想他只是自己的。
半夜下了雨,鸢也一骨碌爬起来,抱着自己的被子跑出门,跑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跑回来,用剪刀把自己的衣服剪成一条一条,这也是电视剧里教的,然后她才撑着伞跑下山。
陈景衔从小就教她游泳射箭,陈红头在的时候还带她出过海,小姑娘年纪小胆子却很大,还因为觉得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有一腔孤勇,天黑路暗也不怕,跑到了桥洞里,把被子盖在苏邑的身上。
她原本还想用布条帮他抱住腹部的伤,但又怕吵醒他,犹豫了一下,就只是放在他身边。
苏邑昏昏沉沉,感觉到有人接近他,抬起一线眸光,只看到一道小身影来了又走。
他知道,是她。
第二天早上,鸢也找到机会,又跑下山,还是去了那个桥洞,看到里面的人还在,高兴不得了:“漂亮哥哥,你看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她从妈妈用毛线钩织而成的小挎包里,拿出油纸包着的东西,是一个馒头:“这是我的早饭,我分一半给你。”
苏邑没想到她还会再来,这样惦记着他,愣了愣,看向她的手,孩子的小手指很白,比馒头还要白上一个度,足够让人联想起这世上一切柔软的东西。
他抿了下唇,态度没有昨天那么冷漠:“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没有,我是偷偷跑下山的,没有人知道。”
前天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陈清婉早就禁止她下山,但是鸢也一直都是这么调皮的,昨天穿着小和尚的衣服偷跑下山,昨晚和今天是爬狗洞偷跑下山。
她觉得妈妈不让她下山,只是不想她调皮捣蛋,她只要不惹事就没事了呀。
“哥哥,你的伤好了吗?”
苏邑怕她又抓一把草给他吃:“好多了。”
鸢也骄傲:“肯定是我的草药有用!我再给你采一点!”
……怎么还是要吃草?苏邑连忙抓住她的手:“不用,我已经好了。草丛有虫子和蛇,你不怕吗?”
鸢也飞快点头:“我怕啊,我怕,我还怕蟑螂,有一次蟑螂趁我睡觉,爬到我的胳膊上,我一晚上都睡不着。”
她悻悻地蹲回去,终于没想再去采所谓的草药,就着蟑螂的话题,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苏邑提不起精神应付她,她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说着。
挺聒噪的,一向喜欢安静的苏邑,却不觉得她烦。
“昨天回去,师父跟我说有坏人,让我不要下山。”
苏邑低声:“你应该听他们的话。”
鸢也道:“可我如果听他们的话,就不能来给哥哥送东西吃了。”
“你也不应该管我。”说完苏邑就咳嗽起来,他本来脸色苍白,现在越咳越红,鸢也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摸到烫人的温度,啊了一下:“哥哥,你发烧了!”
苏邑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昏迷了过去。
鸢也吓了一跳,想跑回去找妈妈,但想到苏邑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脚步又停下来,摘了一片树叶,给他扇风,降降温就不会发烧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漂亮哥哥的长发,又摸摸自己的头发,最后得出了自己的头发比哥哥软,回去就跟顾久说,她摸过王子的头发啦。
他一定很羡慕!
……
苏邑在昏迷中梦见父亲。
母亲在他6岁的时候去世,父亲事无巨细照顾他长大,教导他该怎么管理一个家族,怎么做一个家族的家主,传授他经商之道,处世之道,他总是很温柔,很耐心,很爱笑,偶尔不像一个父亲,捉弄他,就为了看他恼羞成怒。
但是现在他不能动了,甚至性命垂危,他被人毁了。
他要为他报仇。
他要报仇。
……
“汪汪!汪汪!”
苏邑恢复意识时,听到一阵狗叫,费力地抬起眼皮。
前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明明很害怕,声音都在颤抖,还色厉内茬地呵斥:“走开!快走开!”
那是一条流浪狗,应该是闻到血腥味过来的,垂涎三尺,虎视眈眈,瞅准时机扑上来,鸢也吓得大叫:“妈妈救我——”
苏邑一把将她扯到自己怀里,抢过她的木棍砸过去,打得野狗后退几步,他又迅速捡起身边的碎石块砸过去,每一块都砸中了,流浪狗也是吃软怕硬,看苏邑不好惹就悻悻地跑了。
只不过苏邑腹部的伤口,因为动作过大而撕裂开,血流如注,他捂着伤口,咳得十分厉害。
鸢也慌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哥哥,哥哥……”
苏邑拂开她的手,有点恼火:“你干什么去招惹它?”
“是它不肯走,我才打它的。”鸢也没心没肺,被人凶了也不生气,把一袋子东西倒在他面前,“哥哥,你快看这里,有什么药是你能吃的吗?”
她趁着他昏迷,跑回吉祥寺,偷了一些药出来。
药都是家常便药,对苏邑的伤势一点好处都没有,却是能让苏邑的脑子恢复转动,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鸢也,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她,还傻乎乎的。
苏邑靠回了壁上,他从昨天到现在,伤重虚弱,没有仔细去想过她的身份,现在要想,其实也很容易就能想出来。
她说,她住在山上的吉祥寺,吉祥寺里有她的妈妈,她又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身份到这里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苏邑忽然想笑,只是嘴角提起不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该感慨一句造化弄人,还是嘲讽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是陈清婉的女儿,也是沅晔的女儿,他来晋城,就是来抓她的,那晚没有得手,没想到她三番四次,自己跑到他面前。
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眨了眨眼睛,往前凑近了一步:“哥哥,你饿了吗?我忘记带吃的了,我现在回去拿。”
昨天他吃了她一把草药,晚上她带来了被子和布条,早上他吃了她一个馒头,她来来回回跑那么多次,九岁的孩子心思太单纯,凭着一个善念救他,她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就是,想要救他而已。
那一刻,苏邑动摇过吗?
动摇过的。
可是他很快想起血肉模糊的诺曼,他躺再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又要找谁要说法?他的父亲没有了,罗德里格斯家的未来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步,而这一切都是她的父亲害的。
他慢慢问:“你妈妈叫什么?陈清婉?”
鸢也惊讶:“你认识我妈妈?”
“认识。”苏邑微低着头,半长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一半的脸颊,“我跟你妈妈早就认识,我们是朋友,我听说她怀了宝宝,特意来看她,受了伤,才爬不上山。”
哦。鸢也歪着脑袋:“那很简单呀,我帮你把妈妈叫下来吧!”
苏邑浅色的眼睛里酝酿着什么,片刻后,才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