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同样令猫不解的事,是要不了多久,“黎先生”就发现,比起它这个被起了不祥名字的当事猫本猫,给它取名的男人却像比它心情还要更复杂一些。
根据猫卓绝的动态视力观察,黎旦旦先生敢肯定,从拿到那张暂时更改不了的电子身份卡起,男人起码已经把那张卡看了少说有十一二遍。
并且每看一遍,对方向来冷淡沉静的脸上还都会出现一点变化,他的视线会显得谨慎又克制,往姓名栏上扫过去时,经常只是匆匆一眼,仿佛“黎旦旦”三个字是某种能通过视觉传播的神秘毒素,看一眼便又飞快挪开,他坚决不肯让视线在上面多呆,随即会短促拧一下眉心,把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黎旦旦试着判断过那表情该属于“心如死灰”还是“生无可恋”。
后来,汲取新知识速度极快的猫更新了词汇库,它找到了最准确的词,觉得人类那是满脸“一言难尽”。
“黎先生。”
百里的声音响起在昏暗走廊里,因为正值深夜,电子管家将音量调整得很低,并有信心正穿过走廊的猫一定能听见。
有了大名的黎旦旦随崖会泉回家后,就关于对猫的新称呼一事,崖会泉和电子管家有过一场小小争论。
百里一开始试图管猫叫“旦旦少爷”,崖会泉听到的时候正在喝水,直接一口呛进气管,咳嗽得差点生气了。
“……我们能有一个更文明一点的称呼么?”好不容易咳完的人坏脾气地说。
百里奇怪地反问他:“可是少爷,‘旦旦’这个名字本身不是您取的吗?”
崖会泉便无言以对,有长达半分钟那么久的沉默期。
在他身边,已初步适应新名字的猫抬头,正好看见人类又是满面一言难尽,还有轻微的暴躁。
像情绪发不出来,有心发火又不得不承认错误源头在自己,于是一把火只好憋回去,只恨不能分裂出来一个分/身,好跟自己发一场脾气。
“好的,排除‘旦旦’以及其他类似称呼。”百里在半天没等到少爷答话后,他难得又展现出了体贴一面,没有人工智障,主动把主人显然很有意见的字眼从称呼库里抹除。
崖会泉还是不吭声,他又听了一回“旦旦”,只默默把电子身份卡翻出来,跟信息栏烫眼球一样快速瞥了一眼。
“那么。”百里又说,“我称呼您的猫配偶为黎少爷,您认为这样可接受吗?”
崖会泉说:“听着像我有了个弟弟。”
在这个家独霸“少爷”称呼长达数十年,崖会泉是真不习惯从电子管家嘴里听到一个新的少爷。
当然,考虑到这位全家独一无二的少爷正心情不佳,他这话说得其实也有挑刺嫌疑。
但屋内的其他两位家庭成员都没提出异议。
“那我就只能称呼您的配偶为‘黎先生’了。”百里说。
电子管家抱着仅存的选项,不再等人评价,他直接转朝向猫询问:“您认为‘黎先生’是可接受的吗?”
猫就比难搞的人类要懂事多了,一点也没有让AI为难的意思。
它走到距离最近的智能家电跟前,抬起一只前爪,像是靠家电间接跟电子管家握了下手,“咪呜”一声,表示接受。
崖会泉等猫又走回自己身边,他记起这才是“黎旦旦”悲剧的当事对象,伸手在猫的头顶摸了一把,手指还从两只茸茸耳朵之间分开,分别摩挲了下小猫的耳朵后背。
“什么你都接受。”身为悲剧始作俑者的人说,“你这么擅长听话,能懂人类文字语言,怎么在发现自己叫‘黎旦旦’时不挠我?”
黎旦旦这只猫,可能是一只天生放纵随性的洒脱猫,比较不拘小节。
所以在发觉自己叫“黎旦旦”时震惊归震惊,还能以超出常猫的聪明迅速领略背后的不祥深意,它在震惊过去后,便展现出了自己超凡的适应能力。
“我不会挠你的。”黎旦旦对心情不太好的人说,非常安抚。
但人听来,小猫只是在很轻柔的“咪呜喵”。
“你以后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好脾气。”崖会泉用手指点了下小猫鼻尖。
猫为此歪了下头,却是在一瞬间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总感觉听见这个人夸自己“好脾气”,有哪部分不太对劲。
……
“黎先生。”
时间线回到当下的深夜里,电子管家又轻轻叫了走廊上的猫一声。
从猫住进这栋房子后,崖会泉隔壁已成了猫的固定房间,无论白天黎旦旦是自行溜达去全家哪个角落睡觉犯懒,到了夜间,它都会像被养出了人类习惯一样,回到自己的专属房间进行夜间睡眠。
“您是觉得今天白日里的运动量仍不够充足,想要来开始今晚的跑酷吗?”百里问着,还启用了走廊上的一盏小壁灯,将光线调节得和他声音一样小而轻柔。
猫在灯光下停了下来。
黎旦旦朝不远处的壁挂式温度控制器抬头,在微光照耀下的墙壁上投出一道静谧影子。
“如果是的话,我想推荐您去一楼的游乐室里跑酷。”百里继续小声说,“那里有您的所有玩具和足够的活动空间,我也能在那里为您开启隔音降噪功能,您可以尽情锻炼。”
墙壁上的影子没动。
“但我不推荐您在走廊跑酷,少爷没有在楼上区域开放降噪系统的习惯,明天就是出席政治舞会的日子,他需要充足睡眠。”
墙壁上的影子这回,就无声摇晃了一下尾巴。
猫没有离开原位,它收回投给温控器的注视,在走廊壁灯映照不到的昏暗里,看着隔壁闭合的房门。
百里就与猫一同顿了顿,电子管家试着解读猫咪行为:“或者。”他说,“您不想要锻炼,只是今天想要换个地方睡,准备进少爷的房间试试看吗?”
五分钟后,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人工智能和通人情过分的猫达成了一场跨越物种及语言的交流。
崖会泉闭合的房门被百里悄然打开,猫踩着绝对寂静的步伐,以比那天那位狮子女士乌珊莎更不着痕迹的动作,进到了人的房间。
没被惊动的人一无所察。
崖会泉之前在疗养舱里躺了那么长的时间,又还必须由医疗监察中心代为看护,轻易不得放人回家,这说明他在刚返回蒙特时,状态其实非常差。
用一块电池来作比喻,刚返回蒙特那会的崖上将就好比一块损耗到了极限的电池,“消耗殆尽”还不足以形容,他是把自己用到了透支。
不管精神力还是体力都是。
而从某种层面来说,精神力透支要比体力透支更可怕。
精神力直接关联大脑,极限情况下过度取用精神力,就像压榨一颗菜籽或者花生。
当最后一丝力量被逼出来的同时,受压榨的本体也早辗碾成粉,不得全尸。
崖会泉差不多就是把自己逼到了跟一颗菜籽或者花生也没区别的境界。
他能够重新从疗养舱里醒过来,还依旧活蹦乱跳,没有脑损伤,也没有在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下变成一个从此长期躺疗养舱的植物人,就已可见其身体素质之强。
但他再强,也还没有脱离肉^体凡胎,是个血肉做的人类。
他还不算完全恢复,精神力透支给他留下了一点后遗症,在崖上将的个人信条里可归在“小事”分类里,一般只会发作在晚上,并且频率不高,就是有点不规律。
实际上,当这件“小事”出现的时候,那感觉近似于将针缓缓推进人的大脑,在一下一下地戳刺神经,然后引起整片整片的连带反应。
那种感受不能说是纯粹的痛或者别的什么,它太复杂了,既有神经穿刺一样的尖锐,又有头疼脑热一样的酸胀及晕眩感。
人会好似身处在两种极端状态里——想要因晕眩而昏睡,又会因来自神经的尖锐痛觉而难以真正昏过去。
同时,人却也算不上清醒,意识混沌而模糊。
崖会泉从回家起总共发作过两次,他什么也没说,镇定类药物长期使用会造成一定依赖性,他在这方面把控得十分严格,回家的第一天,就已经把禁止擅自对他使用镇定药物放进了百里的指令库里。
发作的时候,他就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耐力忍过去。
猫溜进房间的这一晚,黎旦旦就像是隔着一道墙壁的距离,忽然感觉到了这边的人可能正不太舒适。
它悄无声息跳上人的枕边,借着猫科天生优越的夜视能力,看清了人正睡得不□□稳,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黏住些许散乱的发丝。
后遗症才发作没多久,崖会泉难受却还不算狼狈。
他好像生来懂得怎么克制自己,在这种意识不清的混沌状态里,也本能调节着呼吸频率,脸微微偏转向一边,一侧流畅的下颌线隐没在枕头里。
如果没有额上的冷汗,没有皱着的眉心,他简直没有异状。
“……”
猫检查完了人的情况,它略一偏头,接着静悄悄走到枕头上方,先小心翼翼帮人舔了舔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又把黏在人额头上的头发也捋走了,然后在人脑袋上方横趴下来,把自己暖融融的肚皮贴到崖会泉头顶,延展的四肢伸出去,爪垫刚好搭在太阳穴上,尾巴则卷过身,像块智能擦一样,替人盖住了沁出冷汗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