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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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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畔船运兴隆,沿岸开了一排船行。其中生意自然有好有淡,有人竞争,有人赚钱,有人退出。

和“义兴船行”相邻的一家小本船行,奄奄一息几个月,终于关店结业。门面迅速被人抢租,开张后改头换面,变成了“义兴茶馆”。

至于后面的码头泊位,理所当然和旁边的义兴码头连成一片。

“两广同乡会”的牌子也挪到了茶馆门口。门柱上印着两枚交叠铜钱,跟船行算是商标共享。门口照例供了土地神牌,香火十分旺盛。

“同乡”越来越多,总需要有个吃吃喝喝打麻将讲乡音的地方,这是人民群众的正常需求。

船行生意兴隆,往来客商落脚上海滩,也总得有个休整吃饭的去处,这也是市场需求。

周浦镇早就有个“宁波会馆”,规模还挺大。只可惜在小刀会起义中“不小心”被当成指挥所,不幸毁掉了。跟它一比,这个“两广同乡会”简直不要太低调。

所以在交过必要的税费过后,官府对这个茶馆就不再多看一眼。

年轻有为的义兴船行苏老板,忙碌工作之余也会来茶馆坐坐,免得老窝在柜台后面,腿脚都伸不开。

此时正值上午辰光,他懒懒倚在雅间软座上,面前已经饮了三泡茶。他复又冲了第四遍,漂亮有神的一双眼,盯着那翠绿飘香的茶水旋涡,半晌没动地方。

许久,他终于开口,语气有些酸不溜秋。

“原来相的是那个常经理啊,真是巧呢……”

在他的茶座对面,小姑娘面色肃然,淡红的嘴唇抿成一字。

“说正事。”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你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说正事!”

苏敏官:“借多少?”

“不是借,是抵押。”林玉婵怀疑他方才根本没好好听,只顾追问“相亲”细节,看她笑话来着,只好再耐心解释一遍,“容先生说了,开分号可以,但他为了进毛茶,眼下背着贷款,每月还要还钱,拿不出足够现银扩张,问我能不能合资。我算过了,只要四百两银子本钱,就能在好地段开一家足够体面的小门面,挂博雅的牌子,专门卖茶。”

当然要说服容闳没那么容易。她那日在博雅洋行留了两个钟头,跟容闳一再讨论细节,基本上现编了一本企划书,才让他相信这分号能赚钱,并且也不影响他“旗舰店”的商誉名声。

其实有四百两银子,她完全可以自己开店创业。但这个凝聚她心血的茶叶加工生产线,产品细节都是为博雅洋行量身定做,要放弃它重头开始,把资源拱手让给别人,她做不到。

况且博雅的品牌已经在租界里打响,依托大企业,毕竟起点高。

以后她在分号卖茶,常保罗照旧当他的旗舰店经理,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她如意算盘打得挺好,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四百两银子。

苏敏官大约是近来生意忙碌,揉着眼角,有点疲惫。

“非要这样吗?”他打个呵欠,“明明是容闳欺负你。也就是义兴现在业务缩减,专做慈善——否则明天他的洋行就开不起来。”

林玉婵严肃道:“你和他的合约请千万照常继续,就当你没听说过这事,好吗?”

苏敏官叹口气:“姓常的也欺负你。凭什么是你走他留?这种内外拎不清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你要是早告诉我,我有十八种方法让他在法租界混不下去。”

林玉婵:“……”

果然是艺术源于生活。看来古往今来的霸总们台词都差不多。

好在这个霸总智商在线,也就是过过嘴瘾,充分地表达一下自己的鄙视之情。

她笑道:“我自己拿钱开店,不比拿东家的固定工钱强?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常经理,我还想不到这一招呢。”

苏敏官摇头笑笑,拿起个橘子揉两揉,慢慢开剥。

古代水果是奢侈品,寻常百姓轻易吃不起。好在今年运河两岸橘子丰收,又连逢暴雨卖不出去,苏敏官得知消息,立刻令船队沿途顺便收橘子,一跃实现水果自由。

不仅自己能吃够,还能供应附近的巡捕房,还能在茶馆里卖一卖,赚点零花钱。

“借钱好说。”他把橘子瓣整整齐齐地排在茶盘里,“四百两银子对吧?”

“不是借,是抵押。”林玉婵第二次避过这个拙劣的坑,不计前嫌地耐心解释,“我存在义兴的分红,应该有二十两左右了吧?我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应该值多少?我觉得至少四百两。合计四百二十两,我以分红和股份为抵押,管你借三百五十两银子,一年还清,月息两分。”

剩下的五十两,用她的自有积蓄足够。

苏敏官挑眉,茶盘连橘子推到她面前。

“估算得不错。你存在我这里的资产大约是四百二十七两。我现在没算盘,回去再给你算零头。”

林玉婵喜笑颜开:“谢谢苏老板!”

“我没同意呢。”苏敏官瞟她一眼,“林姑娘,我长得很像冤大头么?”

林玉婵一怔,“月息两分带抵押物,没亏你呀。”

“首先,我这里不是钱庄,专门为你增开一项抵押业务,看在咱们以往合作的份上,成本我不收你的。”苏敏官说,“第二,你要有担保人,证明你人品可靠,不会半途跑路——这一点我给你省了,自担自保,其实是行业大忌。第三,我要评估你的偿还能力,这一项我也帮你出千作弊,直接满分通过……”

林玉婵笑道:“合着我还占你不少便宜。”

“最后,前段时间我缺钱,正巧了解过今年上海工商界抵押借款的行情——根据抵押物的不同,贷得的款子数额也不一样。以房产田地抵押,能拿地价六成左右的款子;以船舶车马为抵押的,最多拿五成;至于书画金石传家宝之类,那就有的是空间做手脚,一般的大钱庄不会给超过三成。”

林玉婵点点头,问:“以股份抵押呢?”

苏敏官摊手:“没这个先例。不过你自己算算你的抵押率,是不是狮子大开口?”

林玉婵无话。她想用四百二十两抵押物,借三百五十两,粗略一算,抵押率超过八成,完全在行情之外。

她想了想,说:“房产船舶之类,价格会波动,会损耗贬值,所以抵押率不高。但是股份不会贬值,甚至以你的经营能力来说,还会不断增值,抵押率高一点也是应该的嘛。”

“给我戴高帽没用。”苏敏官淡淡一笑,往口中送了瓣橘子,一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奸猾之色,“林姑娘,我最多给你六成,二百五十两。”

“二百五……”林玉婵绝望地说,“能换个数吗?”

“二百四?”

她气得也给自己剥个橘子,一口闷了半个,酸得满脸是泪。

古代水果品种真不行。亏他还吃得甘之如饴。

苏敏官看着她皱成一团,终于忍不住乐出声来,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剥橘子之前不看看是红是绿?”

唇边一甜,让他塞了一瓣自己手里的。

……还算有滋味。错怪古代人了。

“阿妹,”他跟她推心置腹,“其实你完全可以退股,股份和分红全额取出,我再给你友情凑整,四百三十两,咱们现在就去取银子。”

林玉婵假装没听见。义兴的股份有价无市,来之不易,回想当初跟他争股份的拉锯之战,简直掉层皮。

他现在要收回股份,绝对是居心不良,这股份她送出去就拿不回来。

她楚楚可怜地眨巴眼:“苏老板,再通融一下嘛。”

一边说一边拼命转脑筋,寻他方才话里的破绽。

“卖可怜”对苏敏官果然没用,他微笑着又给她塞了片橘子。

“也太没诚意啦,眼泪都没掉一滴。”

林玉婵横下心,闷了另外半个青橘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呜,小白少爷,我很缺钱啊。”

苏敏官微微动容,袖里掏出帕子,温柔地给她拭泪,还轻轻刮刮她脸蛋。

“唉,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二百五十五两,给你好啦。”

林玉婵猛地咬牙,看着头顶那张欠揍的俊脸,一字一字说:“继续。再刮二十下。”

他不是爱刮吗?刮一下脸五两银子。

苏敏官果然即刻收手,正色道:“算了算了。君子不能趁人之危。”

她几口喝光茶盏里的茶,朝他一笑。

“谢苏老板报价。我知晓行情了。我再去找找别的门路。”

掀开义兴茶馆的门帘,听得背后脚步声响。

“阿妹,”苏敏官似是完全忘记方才的风波,若无其事地跟她并肩走。苏州河畔的水鸟展翅跃起,从他身边飞过,“我很奇怪,你似乎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门路。我方才提示过好几次。”

林玉婵还在气他一毛不拔,鼓着个腮,没好气地问:“什么?”

“管我借钱啊。私人名义,好借好还。”他微微侧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直率,“我会借的。”

林玉婵笑笑,停住步子,简单解释:“开店有风险,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能还钱。如果真赖了帐,你很吃亏。义兴的银钱也不充裕。我选择抵押股份,这样万一经营不善,这钱打水漂,你可以收回股份,不会损失太多。

“我看重自己的信誉,也不想让你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苏敏官一怔。小姑娘神色坦然,挺拔立在香樟树下,香樟的枝叶在她眉心投下细细的影子,给她添了三分细细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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