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眨了眨眼,眼眸晶亮,在阳光下像是滚了冰糖的山楂,看一眼就是甜滋滋的。
“陛下,臣陪您去。”
他抬起头,头顶在掌心蹭了蹭。
暖融融,热洋洋的。
手感实在是太好,许暄妍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对上小狐狸迷茫的眼神,她轻咳一声“止戈的头发有些乱了,来人,给武安侯束发,朕库里还有一顶嵌红黄蓝宝并翠玉的白玉发冠。”
说完了,又自觉失言,和他缓声道“知道你在守孝,本不该穿戴艳色的,但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
说着,就忍不住自嘲一笑“欠了你这么久的公道,总算还给你了,今后,朕也能安枕了。”
“陛下!”杨晏略微动容“您多想了,臣从来未怨怪过您。”
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孩童了,也许刚来的时候还抱着将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绳之以法的心,但经过了这些时日他怎么会不明白当日为了给他做主,刚刚登基的女帝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早已不抱着能得公正的心,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得到了。
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讨巧的话都忘了说。
“今日也是个大喜的日子,换上吧,也好沾沾喜气。”
不待他说话,女帝就已经自行给他搭配了“今日你穿了一身蓝底云纹的,不搭。前?些天内务府进上来了金陵的云锦,正好是杏色,绣的也是银杏,是个好兆头,料子也正适合你这年纪穿。”
她撑着?头,摸着猫,笑着?对身边随侍的太监吩咐道“你去,到内务府把?这衣裳拿过来,前?些日子我刚好吩咐人去裁了,现在算算应该也成了。”
父母亡故,需守孝三年。
杨晏全家皆亡,独留一人,于情于理都该守孝。但自来了京城,事事繁忙,更加上他伸冤一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些人明面上不能动他,但私底下总会给他些不痛快。
譬如这守孝上。
内务府是得了陛下吩咐的,送上来的大面不敢有错,但其他的事上,与文武百官一同用膳,或是一同办事需要一起吃饭的情况,大鱼大肉从来都放他面前,桌前?的青菜少得?可怜。
从前还不敢如此露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陛下对他的召见减少了些许,便有见风使舵的人开始恶心他了。
此时杨晏早已不是那个单枪匹马凭着一腔热血闯入京城告御状的少年了,他气愤悲痛,恨得咬牙切齿,末了也只能忍下。
也是这时,他才突然想起。
原来自他过来,这寥寥几?次的进宫里,一同用膳从来没有多少荤腥。
但味道可口。从前心思都扑在与陛下谈论政务,或是揣摩心思上,如今一想,处处皆是用心。
他一时心中涌起了异样的感动“陛下……”
“应该的。”
女帝抢先一步接口,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杨晏被摸了个正着?,眼睛当即就湿润了,他利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眼睛“没事没事,云锦那么好的料子,给我可惜了,陛下您自己留着?用吧。”
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将人逗笑了,女帝和声安慰他“衣裳都做好了你还给我做什么?这就是特意给你做的,杏色的衣裳银杏的暗纹,正适合你——”
说话间,已有太监宫人捧着衣服过来,许暄妍便接了过来,衣裳一抖,在阳光下便出了十分炫目光彩“杏同‘幸’,正合适你现在的光景,否极泰来,逢凶化吉。”
昂贵的云锦比在身上,杨晏咬了咬牙,忍住凶猛的哭意,扬起了个笑来“是!臣一定会否极泰来的!那臣便先去换了!”
“去吧去吧。”
许暄妍目送着?崽崽抱着衣服远去,心中的悲伤被消了几?分。
她叹息道“这好像是朕如今听到的一件,最大的喜事了……”
顾右相将死,她心中也不好受。
心里难过得?很,许暄妍难免会失落几分。
正在叹气之间,杨晏便出来了。
云锦的衣料,本就精致,又特意用了杏的图案。寓意好,颜色鲜亮,杨晏一穿来,还是个少年人,立时就出了玉树临风之感。
一团孩子气的人,现在竟也成了个少年郎,像柳芽抽条一样。
她满目感叹。
招了招手“止戈,你上前?让朕看看,都是大孩子了。”
“陛下,我这身好看吗!”
他站在身前?张开手转了个圈。
“好看。”
她摸了摸衣袖,触手温润,上面的暗纹一片平滑,都是织出来的,她心里定了定。
女帝颇有些愧疚“这些日子朕忙起来都忘了你,是不是受了许多委屈?”
“没有。”
明明这些时日,明里暗里没少被人使绊子,但杨晏还是红了红眼睛,下一刻就笑开了“有陛下您护着,谁敢给臣脸色看啊,都不想活了!”
他笑嘻嘻的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一片氤氲烟雨“臣过得?可好了,您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往荣养衙门里插手一点,别的不敢说,臣只要在这一日,必要这地方和铁桶一样,风吹不进雨泼不进。”
他拍着?胸脯保证,许暄妍的面色就轻快了下来“好,我们止戈最厉害了,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不等杨晏回答,她就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走吧,咱们也去看看,总该有个了断的。”
女帝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恰好是一身凤穿牡丹的大红长裙。
心中一怔,她的手又慢慢的放了下来。
“走罢。”
她低声道“我去换身衣服。”
这身衣服实在是讽刺,当日她见顾右相的时候,穿的便是这身华丽的衣裙,想的是输人不输阵。
如今人都要死了,还要穿一身红衣,喜庆艳丽着?实讽刺。
她出去换了一身素雅的天水碧,巧之又巧,换的又是一副白玉头面。
两人站在一起,竟似穿了情侣装。
才走出去,正好撞上来了回来复命的赵玉成,直面眼底惊疑之色,杨晏这才反应过来,不禁露出了些许羞涩之感。
许暄妍毫无所觉,直接带着杨晏下了天牢。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从哪里的滴下来的水,滴答滴答作响。
顾右相一身囚犯的衣装,素面朝天,长发披散一地。
她盘坐在地上,面色平静。
脚步声响起,顾右相闭目养神,直到许暄妍站在面前了。“东西放下吧,本相不见任何人。”
她声音悠然“陛下圣旨一日未下,本相便一日是丞相,容不下尔等欺辱。”
看她这幅样貌,不知晓的还当是什么有傲骨的忠贞之士。
一想到那些惨死的亲人将士,杨晏便恨得牙根直痒痒。
他冷笑一声“如今圣旨已下,恐怕你该自称罪臣了。”
顾右相缓缓睁开眼,瞳孔一缩。
她生了老年斑的手颤了颤,端坐在地,与年轻的女帝对视着?。
“好久不见。”
许暄妍扶住了杨晏的手臂,声音平稳。
“陛下等这一日,恐怕等了很久了罢。”
她轻声一笑。
许暄妍静静地看着?她,顾右相笑着?笑着?,泪就突然流了下来。
“可这一切,都是我一人的错吗?!!”
她目光苍凉“武安侯,本相今日并不是输给了你,只不过是输给了这世道。”
她心里清楚的很“一朝天子一朝臣……臣也是输给了陛下,不是您。”
目光越过杨晏落在了他身后的女帝身上,她微微一笑“陛下,看也看了,罪,臣也领了,天牢污秽,您还是早些回宫吧。”
她声音温和,宛如一个长辈“这大兴的国运,全都压在您一人身上,日后可定要谨言慎行,不可奢靡铺张,不可宠信奸佞,不可……”
她连连说了许多,倒不像是罪臣奸佞将要被处斩,反而像是忠良之臣的临终托付。
杨晏满心的讽刺之话,对上了顾右相清明的眼神都噎住了。
“武安侯,从前……对不住了。”
她闭上眼,慢吞吞道“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比武安侯,能有个……皇帝,臣想往上爬,自然就得?害人。”
她平静得?很“到今日这一步,臣皆认罪。臣一人的罪,一人认。”
“只是……”
死到临头了,她难得有了几?分怜子之心“……不管您信与不信,阿湮对臣这些事一无?所知,他虽是任性骄纵,但对陛下却是真心一片的。陛下若是实在不好饶他性命……不妨一杯毒酒,也好送我们母子黄泉路上相逢。”
许暄妍“……你说笑了。”
别的也就罢了,顾湮对她真心真意这件事……duck不必。
她轻咳两声“朕知道了。”
“多谢陛下。”
顾右相没有多问,径直叩首谢恩。
许暄妍早已索然无味,转身就要走,顾右相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臣虽有罪,但这些事也并非臣一人所做!”
顾右相猛然嘶吼出声“臣所做的一切,旁人不知,陛下应知臣是为何!求陛下!对臣的家人从轻发落啊!”
“你!”
杨晏被气笑了“你还敢说从轻发落,你做了多少坏事,呸!”
许暄妍身子一僵,复杂的滋味自心底蔓延上来。
顾右相嘶哑着?声“臣在做这些的第一天便知晓会有今日,臣不后悔,这些事是臣做的,可是、可是……”
他满眼不甘“可这最后是为了谁,陛下清楚!!”
女帝静了一静,颤声道“朕清楚。”
她霍然转身“可是做了就是做了,不论是为了谁!当日你做这些难道全是因为别人的吩咐吗?她当真吩咐你要鱼肉百姓,卖官卖爵,全族上下鸡犬升天将地皮剥削三尺吗!”
“这里面有多少是来自于她的吩咐,多少是你自己私心你自己清楚!!”
顾右相瞪大了眼睛。
死到临头,还在意图甩锅给自己洗白,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心里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陛下,陛下!!”
顾右相声嘶力竭,在后面喊着?,再也没有方才从容的模样“陛下开恩啊!”
许暄妍不愿再理,抬步出了天牢,站在风口上,被冷风一吹眼里就进了沙子。
眼前模糊,寒风冷冽。
杨晏上前?一步,替她挡住了刺骨的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QWQ发现了好多野生小天使,给你们一个啾咪!
晚上再更鸭,马上要去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