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办好证,你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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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的脸当场挂了下来。躲在张意驰身后的杨章荣十分的无奈,不是他连个背妹妹的小事都不肯做,而是背着妹妹出嫁,是他们很重要的习俗。

古早的时代,苗家的女孩并不外嫁。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原始民族一样,他们选择的是族内通婚,甚至兄妹结合。但与绝大多数民族一样,苗家近亲结婚造成的恶果很快显现,基因退化、遗传病横行。那时候的人们并不懂得多少科学道理,但是他们会观察、会为了族群延续而不停的想办法。

于是他们发现了,必须停止近亲结婚。

但是,谁来担起与外人通婚的责任?男丁绵延香火,女人成为了“质子”。没有女人愿意出嫁,愿意去陌生的地方生活。所以哥哥们背起妹妹,“哄骗”她出去玩耍。然后在亲族的协助下,把她们送上花轿。

当然这只是个传说,真实性不可考。由哥哥背出门,更多象征着娘家的爱护与重视,也是对夫家的威慑——我们很爱妹妹,如果你敢对不起她,我们一定揍的你满地找牙。

这是父权结构下,女方家庭对出嫁女儿最后的保障。而按照宗法,当然亲疏有别。杨章伟是亲哥,杨章荣是堂哥。亲哥不背让堂哥背,难免落下闲话。时间长了,杨章伟肯定有意见。他提出让张意驰凑数,看似荒谬,其实是委婉的拒绝。

但看在新娘子眼里就全然不是这回事了。她的眼里明显染上了失望。新时代的女性独立而坚强,她们并不太需要娘家的帮衬,且事实上娘家能帮衬的也着实有限。她更看重的是态度,是兄弟们愿意担当的勇气。但很显然,她的亲哥哥在一点小挫折前退缩了,她的堂哥也躲在了所谓的人情之后。

新娘子冷笑一声,踏脚径直往外走。

“玲妹子你别冲动!”有个婶婶急忙忙的走了出来劝,“你这样出去,让男方看轻了你!”

新娘子满目傲然:“看轻我是他们眼瞎,眼瞎的人我不要了!”

“嗳大喜的日子,你别这么说话。”亲戚们七嘴八舌的打起了圆场,一边打电话给等在村口的新郎官,让他赶快弄个小摩托来村里接;一边鼓励杨章伟加把劲,只背一小段,全了风俗礼仪就好。

吵吵嚷嚷间,新娘子怒喝:“够了!”

苗女爱唱歌,新娘的嗓门奇亮,一声高亢的呵斥,压下了现场全部的嘈杂。

“无非怕人笑话,怕嫁出门后娘家没人撑腰!”新娘子音调清脆冷冽,“从家到村口区区一里路,我哥都背不出去。将来指望他给我撑什么腰?”

杨章伟不服气了:“明明是你太重!哪个妹子有130斤的嘛!”

“你闭嘴!”新娘子气场全开,“你靠不住,滚一边去!”

然后,她抬手一指龙向梅:“梅姐!你来背我!”

全村老少目瞪口呆!从来没有女孩子背女孩子的!!!

龙向梅却二话不说,走到了新娘子跟前。新娘子的确有些胖,但身形异常的灵活。轻松一跃,落到了龙向梅的背上。龙向梅稳稳接住,大喊一声:“走!”

“嗳!你们等一下!”新娘子的母亲急的跳脚,“梅梅你是打伞送嫁的姊妹!你背人去了,伞给谁拿着!?”

非年非节,空心村里的年轻人实在少到磕碜。新娘母亲的疑问,当即弄的大家手忙脚乱。平日里好管闲事的几位大婶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了起来,更有人提议是不是去村委会借几个干部来帮忙。

“找什么村干部!他们最近有个什么检查,忙的要死。我们耽误他们半天,他们得加班到半夜。”龙向梅不耐烦的道,“随便喊个人打伞就得了。”

“那怎么能随便?打伞得没结婚的,还不能出问题。几个小妹子跳脱的很,中途没打稳怎么办?”

杨翠不服气的道:“我哪跳脱了,我可以打!”

新娘子毫不客气的道:“矮子,你够不着!”

年仅13岁还没长个子的杨翠被堂姐暴击!

老人家们见此情状,都忍不住哭了起来。随着城乡差距的日渐拉大,农村人口流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曾经的村子,人口繁多,常常因为田不够种,不得不出门找寻生机。可现在呢?满目荒凉。那时候无论谁家办点什么事,随便就有二三十个青壮帮手。婚丧嫁娶,样样热闹非凡。

没想到,一场婚礼,连人手都凑不齐。村干部说,要传承文化,振兴乡村。可是他们村子里,年轻人都走了,拿什么传承?拿什么振兴?

明明该是充满了少数民族风情的婚礼,却办的一波三折。站在人群里的张意驰想了想,试探着问:“不能让哥哥打伞吗?”

“哥哥是送亲客,不能打伞的!”旁边有个老人家解释道。

于是张意驰又问:“那我能帮忙打一下伞吗?”

杨章荣面皮抽了抽,低声对张意驰道:“打伞的得是妹子!”

张意驰大窘。民俗习惯什么的,他真是一点研究都没有。

没想到新娘子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张意驰???

“背我的是妹子,打伞的换成汉子,没毛病!”新娘子想必也是个手机党低头族,满嘴的网络用语。她说话的语速相当快,彰显着她爽脆的性格。自己的婚礼上出了岔子,竟没怎么影响到她的心情。见张意驰主动跳坑,她立刻指挥着杨翠,把一把大红伞递到了张意驰面前。

张意驰:“……”

龙向梅咯咯笑道:“快点快点,把伞撑起来,不能收,不能晃,一直打到村口接亲的车上才行。”

张意驰捏着伞柄,满脸通红。

“唉!你叫驰驰是吧?”新娘子高声道,“驰驰啊,你的救命恩人虽然力气大,但我真的蛮重的。你快点啊,不然她要被我压死了。”

龙向梅呲牙咧嘴的道:“你知道啊!?”

“知道呀!不过你背的真的稳!”新娘子笑嘻嘻的道,“要不我退婚,嫁给你算了!”

“太能吃了,养不起,下一个!”

众人哄笑。

一来一回的说话,耽误的时间有些长了。张意驰见龙向梅额头上已经有了薄汗,赶忙撑起伞,跑到了她身边。

新娘子高兴的向天空挥出拳头:“梅姐!冲!!!”

龙向梅真的就小跑了起来。这份彪悍的体力,顿时引的全体村民欢呼叫好!杨章荣跟在她们后面,不停的喊:“梅姐威武!”

杨翠吐槽:“梅姐比你小,她是你妹!”

“你懂个屁!”杨章荣理直气壮的道,“对大佬,我们都叫姐!”

龙向梅呵呵:“不是叫爸爸吗?”

“爸爸!”新娘子毫无节操的喊,“以后我被男人欺负了,你帮我去打架吗?”

龙向梅轻蔑一笑:“就你男人?我一个能打十个!”

新娘子撕心裂肺的大喊:“爸爸牛逼!”

打着伞的张意驰:“……”他觉得自己从杨章荣家醒来到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无语凝噎的次数加起来比一辈子还多。这都是些什么鬼!?他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吗?

一里多的路,并没有多长。但连接着每一栋建筑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几个年轻人在笑闹,跟在后头送亲的长辈却又一次唱起了伤感的歌。

【我的女呀我的娇,只怪你爹娘无能制,冇得哪样贵气你呀,冒得哪样风光你呀姣呀。】

【我的女呀我的姣,冇是爹娘多了你,官家女儿要出嫁,杀截嘎猪,报截嘎客,雪大桥门也要横。】

千古风俗变幻,唯有离情是真。新娘泪珠滚落,晕染了衣襟。

【我的爹呀我的娘,只怪娇娇生错八字、生错命,风光您的娇娇是场空,今天去别人屋里去受苦、去受贱,我的爹爹娘呀。】

歌声毕,新娘子伏在龙向梅的背上嚎啕大哭。她对崭新的生活充满了勇气,可内心依然深埋畏惧。丈夫是否能白头偕老,公婆是否能视同己出?一切都是未知,以至于充满了彷徨。

龙向梅放缓了脚步,“延长”了脚下的路。

【三月搓麻共张櫈,四月挑花共线针,东南西北各一方,不知何日才相会】

新娘子愣了愣,低声啜泣着道:“我明天就要回家吃晚饭,我要吃炒蕨粑,要吃血豆腐、吃腊板鸭、吃风干猪小肠……”她报了一大串菜名,然后十分任性的道,“梅姐!你给我做!”

龙向梅笑:“好。”

“我妈做的灌辣子不好吃,你给我灌点啊!”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给你灌。”

“霉豆腐做好了吗?给我来两块。”

“你再吃就140了!”

“要你管!”

张意驰笑出了声,他听着姐妹两个的对白,感受到了龙向梅在新娘子眼里的无所不能。

青石板路很快走到了尽头。穿过村口做工华丽、雕刻繁复的门楼,越过横跨在小溪流上的石桥,一行人抵达了目的。早接到电话的新郎官赶紧迎上前,接过了新娘。

按照传统,张意驰手里的大红伞要一直打到夫家去。不过现在都用汽车接亲,在车里打伞显然不现实。红伞交给了杨翠抱在怀里,连人带伞塞进了后座。

新郎官不住的给龙向梅道谢,又给了她一个硕大的红包。迎亲的车队很长,主事人按着名单,一一安排亲友上车,担任送亲客,把新娘送去夫家。本地规矩,父母不送亲,只站在村口挥手告别。

鞭炮再响,车队开始驶离。张意驰惊讶的看着龙向梅:“你不用跟去吗?”

龙向梅莞尔一笑:“天亮了,村干部已经上班。走,我带你去村委办临时身份证。办好后,你就可以坐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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