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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拔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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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简单的早饭,天已大亮。龙向梅穿着带绒的雨靴,挑着担子,带着只帅气的尾巴往村外走。龙向梅家的田距离她家大概有两里多路,不多时,张意驰就见到了层层叠叠的梯田。

令人失望的是,朝阳和煦下的梯田并没有风景照片里的壮观与美。稻田需要大量的水,为了灌溉方便,梯田并没有很高。大圆地处丘陵,两个丘陵之间的凹陷地带,本地人称之为“冲”。冲里有木材、有竹子、有经济林,有梯田,有菜地,还有无数的野果与野菜。在连绵不断的丘陵中,冲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宝藏。

冬至刚过,现正是采冬蜜的季节。两个人去田里的路上,迎面碰到了正准备去采冬蜜的村民杨昌富。他和龙向梅穿着同款的迷彩棉衣,但袖口衣摆外翻着,上面满是污渍与泥点,半敞着的外套里,漏出了一截脱了线的毛衣,邋邋遢遢的样子。他的手脸都很粗糙,是个典型农民的模样。此刻正叼着根烟,上下打量着张意驰。

眼神并不是很友善,龙向梅却更不客气,冷冷的道:“你拦在路上做么子?”

杨昌富笑了一声:“你救了他,他把了你钱莫?”

“把了,一千。”龙向梅张口就来。一千块,不多不少。既不引人觊觎,又不会让张意驰被人说闲话骂小气。

杨昌富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你不把你奶奶要点?”

龙向梅笑了,杨昌富正是她的亲伯父。早先他家仗着生了两个儿子,下死眼看不起她家,可以说龙向梅的渣爹杨昌贵之所以能渣的那么理直气壮,很有伯父家的一份功劳。当年她执意改随母姓,为此不惜大闹村委,两边关系恶劣到了谷底,数年少有来往不说,龙满妹血管瘤破裂时,他们没少在后面说风凉话,骂她们母女报应。这会儿觉得龙向梅身上可能有油水,又来拦路了。

龙向梅的泼辣凶悍远近驰名,杨昌富不是很敢跟她硬碰硬。于是抢占着道德制高点道:“那是你奶奶,你从来不给钱,不合适吧?”

龙向梅面无表情的回道:“灰打不得墙,女养不得娘!”

杨昌富脸色阴沉了下来,这是他曾经嘲笑过龙向梅的话。意思是普通的灰没办法涂墙,女儿没办法赡养老娘。本来是句俗语,千百年来人人说个个念,但偏偏龙向梅记恨在了心里。前些年龙满妹还赚钱的时候,龙向梅的奶奶但凡手头紧了,就去找儿媳妇要点钱。她觉得龙满妹没离婚,赡养公婆天经地义。

可龙向梅不这么想。她眼里渣爹一家都不是好鸟,坚决反对龙满妹给奶奶要钱。龙满妹生性传统懦弱,婆婆来问她拿钱,她很少拒绝。有一次,龙向梅奶奶又来拿钱,那会儿条件不好,奶奶嫌少,抱怨了两句,龙向梅当场把钱抢回,跟奶奶在院子里对骂两个半小时,村干部来了都没摁住,硬生生的把奶奶骂跑。

从此以后,只要奶奶敢登门要钱,龙向梅必然冲去大伯家砸东西。杨昌富的电视机被她砸过,洗衣机被她砸过,连锅碗瓢盆都没有能逃出她毒手的。杨昌富好几次想揍她,她却跑的飞快,一溜烟的跑去村委会,张牙舞爪的喊:“我未成年,你打我犯法!”

村子不大,村委跟派出所在一个院子里。民警还能真让杨昌富把龙向梅打了?何况这位祖宗真心是个绝色。当年的基层干部们素质堪忧,难免有一个两个觉得伯父打调皮的侄女是家务事,犯不着管,所以龙向梅也有吃亏的时候。哪知龙向梅比鬼还精,她被打一顿,就赖在村委吃一个月的食堂。她是小孩子,一开饭她自己拿碗筷跟着打饭。食堂阿姨胆敢说她占便宜,她就能边吃边喊“尸位素餐”,一口气喊俩小时不带停的。

阿姨当然听不懂“尸位素餐”什么意思,但干部们懂啊!想想神出鬼没的检查组,在听着她穿透力极强的女高音,干部们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在农村里生活,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豁的出去不要脸,龙向梅无疑是个中翘楚。再加上她抓重点相当快狠准。村里婆媳矛盾,孙女跟奶奶吵架的不是没有。但跑去砸大伯家绝对是走位最风骚的一个。砸完了还敢赖在村委混饭吃,更是让人听着只觉得脑阔疼。

这么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把脸沉下来的时候,杨昌富只得狠狠吸了口烟,方了句狠话:“以后你嫁人了,别想哥哥们给你出头?”

“就凭他们俩每月两千的工资?给我出头?”龙向梅毫不留情的嘲讽。

这是工资的事吗!?杨昌富差点没被龙向梅气死!

“哎——杨昌富家养的两根穷扁担嗳——说来给妹出头咧——”

“娘卖批!别唱了!”杨昌富当即头大如斗,没等龙向梅的大嗓门唱出下一句,挑着担子落荒而逃。

“嗤!跟老娘斗,你再让……”龙向梅顿了顿,连忙放下担子,回头捂住张意驰的耳朵,深吸一口气,一大串听不懂的方言倾泻而下,响彻田野。

张意驰:“……”姐姐,你在骂脏话,是吧?是吧?

早起正蹲在屋檐下刷牙的杨章荣揉了揉耳朵,哪位不怕死的又惹着龙霸王了!?这骂声传了二里地了!刘三姐在世也得甘拜下风啊!

龙向梅一向当时仇当时毕,遇到杨昌富这个背时鬼的坏心情随着骂声发泄完毕,她又是个爱唱爱笑的苗家少女了。重新挑起担子,清脆的唱起了苗家的排歌。

【江边栽柳柳又青,顺风飘到海中心。哪人捡得柳叶起,就提柳叶起歌声。江边栽柳柳叶黄,顺风飘到海中堂。哪人捡得柳叶起,就提柳叶起歌堂……】

歌声悠扬,空谷回荡。不同于历代歌唱家们改良后的民族唱法,可在音乐厅里细细品鉴。龙向梅的歌带着浓郁的野趣,传承千年,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与为了生计苦苦挣扎中,慰藉着百姓们的心田。粗犷嘹亮的歌声,适合山林,适合田野。

声传数里,竹叶伴奏,白鸟齐鸣!

喔喔喔——公鸡引颈长鸣,太阳越过了山头,照亮了山谷。龙向梅歌声戛然而止,她回身一笑:“我们到了!”

春夏两季的水田,到了秋天收了谷子,变成了菜田。冲里比村里更冷,菜叶上还剩些许残雪。夜里结的霜未散,边上的小水洼也结了一层薄冰。湿润的空气,带着刻骨的寒意。张意驰的手缩进了袖子里,但龙向梅已经套好塑胶的手套,弯腰拔起了萝卜。

拔萝卜很讲究技巧,以腰为轴,带动手臂的肌肉,手腕再用力一转,白白胖胖的萝卜立刻破土而出。拎着萝卜的叶子,利落的扔在一边,立刻又开始拔下一个。

张意驰试图学着龙向梅的动作去拔,奈何技巧不够,只能用蛮力艰难的拽出了两个。一回头,龙向梅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远。阳光下,她的身形灵巧,额间已见薄汗,而她最开始放萝卜的地方,已经堆起了小山。

张意驰笑了笑,起身走到了萝卜堆前,问:“你的萝卜要放进担子里吗?”

“嗯,要,两边均匀放,不然担子不好挑。”龙向梅头也不抬的回答。

于是张意驰开始往担子里放萝卜。他像所有没做过农活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算着萝卜的个数,一边一个,摆的整整齐齐。哪知刚放好,龙向梅又抱了一堆萝卜过来,简单粗暴的往担子里一堆,看着两边体积差不多,便蹲下挑起了担子,往下一个目标走去。

“萝卜摆整齐了才好卖吧?”张意驰跟在龙向梅身后问。

“没洗呢,全是泥。”龙向梅挑着担子,走的一颠一颠的,脚下速度却飞快。张意驰不习惯走满是泥泞的山路,空着手的他差点没跟上。好不容易等龙向梅停下,然后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香菜田!

当即掏出手机,咔擦咔擦的连拍数张。

龙向梅愣了愣:“香菜有什么好拍的?刚才自己拔萝卜都不拍。”

“给宿舍几位哥们看。”

“他们喜欢香菜?”

“不,我喜欢看他们原地去世。”

龙向梅噗嗤笑出了声:“你吃不吃香菜?”

张意驰点头:“我不挑食。”

“行,我多揪两把,等下给你腌香菜根吃。”

张意驰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

“说不清,做出来你就知道了。”龙向梅再次弯腰拔起了香菜。

张意驰微微皱眉:“你总弯着腰,会不会腰肌劳损?”

“会,我妈腰间盘突出几十年没好。农民的职业病挺多的,所以大家都想出去打工,不想种地。”龙向梅无奈的笑,“坐办公室的肩颈劳损那都不算事。”

张意驰张了张嘴,却又一次的无话可说。干农活就得劳损,他说不出来别干了的傻话。良久,他轻声道:“我会按摩,晚点帮你按一下。”

“哦,那倒不必。”龙向梅手中的一团香菜飞进了担子后,十分讲科学的道,“劳损本质上就是某个动作持续时间太长,导致肌肉负担过重,活动开了就好了。”

“你一直弯着腰,没法儿松解吧?”张意驰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心疼。

又是一大团香菜飞到了另一边担子里,龙向梅站起了身,不以为意的道:“没事,我等会儿打套拳就好了。”

张意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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