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春在前,县令林义诚落后达春一步,行宫总管太监夏五贵,则与林义诚并排,一起热情迎上前见礼请安,分别自我介绍。
三人见到齐佑的装扮,彼此对视一眼,眼神微闪。
春日天气还冷着,顺义县比京城要冷一些。齐佑头戴着虎头帽,脚上虎头鞋,身上穿着锦衣厚袄。配上胖乎乎白皙的脸颊,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元宵。
齐佑看到几人的站位,心里微动,面上却不显,照着平常那样,没有藏拙装作懵懂,亦不趾高气扬先要来个先声夺人。
由得高与桂和搀扶着下了马上,齐佑对几人颔首还礼,笑着说道:“辛苦你们了,外面好冷,我们先进屋去坐。桂和,你去看着收拾行李,等着徐先生到后,领着他先去歇息。”
徐先生就是来自葡萄牙的传教士徐日升,本在钦天监任职,被康熙调来做了齐佑的拉丁文老师,落后齐佑一些,还没到行宫。
齐佑安排完,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先往里面走去。
三人跟在齐佑身后,见着他走路时的模样,神色更为复杂,眼神不由自主落在了他的左腿上。
行宫中轴线所在的主院是康熙太皇太后所住,齐佑住在了右边的侧院。
接到齐佑前来的旨意,夏五贵早就令人打扫过,事先烧好了炕。
屋里热,齐佑脱掉了帽子厚袄,得高领着人提来了热水帕子。夏五贵见状,忙挽起袖子,要亲自上前伺候齐佑洗漱。
得高伸手一拦,“爷向来走自己动手。”
夏五贵愣住,齐佑绞了帕子擦脸,招呼着达春与林义成坐,对得高说道:“你去拿些乌库玛嬷给我的茶砖,让人去煮壶奶茶来,请几位吃碗奶茶暖暖身子。”
得高应是退了出去,达春与林义诚在下首依次落座。夏五贵放下衣袖,装作无事般,耷拉着眼皮跟着坐下了。
齐佑洗漱完,在上首坐了,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说道:“我这次前来,几位想必已经清楚,我是被汗阿玛罚来种地。听说顺义县历来是京城粮仓,尤其是产水稻,我便挑了此处皇庄。林县令,现在可开始了春耕?”
林义诚先看了眼达春,答道:“出了年就开始鞭春牛,只是天气寒冷,土地还未化冻,前些时日百姓方陆续开始翻地。”
达春紧跟着说道:“七爷,庄子里也一样,冬小麦地已除过草,水稻地已翻过平整。等春雨下来,田里蓄水之后,就开始育秧苗。”
顺义县刑名上隶属昌平州,此处地理位置特殊,从明朝起在此处设置御马场,由东西两厂太监管理。
到了大清时,此处的行政区划有些改动,迄今辖区内仍有两处马场。
顺治驾崩后,康熙继位,将以前的十三衙门改回了内务府,御马监改为了上泗院。
此处所养的马匹,只用于康熙的出行仪仗所用,大明赫赫有名的东西厂太监权利,早已不复存在。
加之县内不是皇庄就是八旗权贵们的庄子,林义诚这个县令,面对着一群权贵门下的管事,当得实在是有点憋屈。
站在另一角度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县里的赋税,林义诚就无需操心,皇家八旗权贵不用交税。
齐佑只当没看见林义诚的动作,听得很是认真,说道:“辛苦二位了,我不懂这些,所以前来学习。待我歇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去地里瞧瞧。”
这时得高送了奶茶进来,齐佑招呼着几人:“先吃吧,我赶了一天路,累得很,吃一碗好补充些体力。”
几人忙起身道谢,齐佑摆了摆手,“坐坐坐,无需客气。”
齐佑是真饿了累了,端起香气扑鼻的奶茶,小口小口喝着,直喝到微微出汗。他将一碗奶茶全部喝完,顿感全身通泰,放下碗,拿出帕子擦拭了手脸。
三人见齐佑居然只管认真喝奶茶,皆是一愣。
达春搭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浅尝了几口。
夏五贵面无表情,喝了两口奶茶就捧着没动,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只有林义诚见奶茶又热又香,茶砖是太皇太后所赐,捏着碗的手指,太过用力有些发白。抢先齐佑一步,将一碗奶茶吃得干干净净。
齐佑呼出口气,看向达春:“达春,你可吃好了?”
达春听到齐佑唤他,忙放下碗,“奴才已经吃好,七爷有令,尽管吩咐就是。”
齐佑笑道:“你是汗阿玛的奴才,不是我的奴才,以后无需此般客气。”
达春眼里倨傲一闪而过,极为麻利说是。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有两件事要劳烦你,一是你在庄子里挑选出种地的好手,一定要最好的,我要跟在他身边学习。二是庄子里的宅子,给我收拾一间出来,以后我就住在庄子里。宅子无需太大,方便下地就行。”
达春呆了下,还没说话,夏五贵已经急忙站起身,紧张地说道:“七爷,若是小的有做得不好之处,请七爷责罚就是。七爷,您是阿哥,身子贵重,行宫乃是地动后新修,您住在此处才稳妥啊!”
康熙十八年发生了大地震,顺义县在震中,损失惨重。齐佑一路行来时,曾看到路边地震时裂开的深沟仍在。
达春忙接过夏五贵的话,劝道:“夏总管说得是,十八年时,庄子的屋子大多都倒了,七爷乃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如何能住进残破不堪的屋子?七爷,您来到庄子,我身负七爷的安危,若是七爷有丁点的闪失,我如何能向皇上交差,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齐佑明白夏五贵的那点心思,除了俸禄之外,平时能捞油水的地方,就只剩下修葺的款项。行宫有主子前来时,赏赐多油水丰厚,齐佑住在里面,他才有赚钱的机会。
达春的心思就更不用提了,他基本上就是皇庄的土皇帝,哪愿意来个正牌皇子压在头上。
齐佑面色寻常,朝达春看去。达春长得肥胖,九成新的绸衫紧紧裹在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一角偶尔露出油光发亮的狐狸毛。
比起穿着洗得泛白发毛官服,缩手缩脚小心翼翼的林义诚,达春看上去更像是官府老爷。
齐佑只听着,不时哦一声。
达春眼里闪过得意,嘴角下意识撇了撇,说道:“七爷,底下那些种地的奴才,低贱粗鲁不堪,我哪敢领到七爷面前来,恐脏了七爷的眼睛。不如这样,明儿个我让小儿子颚鲁前来,他年纪与七爷相仿,由着他陪着七爷去田间地头走一圈。眼下时节春光正好,适合去踏青。若是七爷喜欢,去上泗院挑几匹好马,打马扬鞭,最是惬意不过。”
齐佑笑了,好奇问道:“上泗院也由你管吗?”
达春脸色一变,觉着自己说漏了嘴,干笑几声,赶紧说道:“我哪管得着上泗院,只七爷不同于别人,七爷乃是七阿哥,深受皇上宠爱。上泗院的马,七爷借来骑一骑,哪怕皇上知晓后,定也不会责怪。”
齐佑哦了声,继续好奇问道:“你连汗阿玛的想法都能猜到了?”
达春脸色彻底大变,忙噗通跪下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磕了个头,抱拳说道:“小的不敢,岂敢揣摩圣意,小的只是......”
齐佑静静听着,见达春说不下去了,他笑了笑,说道:“还是先前的两点,你给我找种地的积年老手,我是受罚来种地的,骑马就算了。还有,我腿脚不方便,先前你应当见着了,所以我向来不喜欢骑马。”
达春怔怔跪在那里,汗如雨下,咚地磕了个头,苦着脸说道:“七爷,小的万万没有嘲笑七爷的心思,都是小的糊涂,请七爷明鉴。”
齐佑不以为意晃了晃左腿,任由达春跪着,微笑着说道:“无妨,我的左腿残疾全天下无人不知,你嘲不嘲笑,我倒没放在心上。只我在与你讲正事。”
话语微顿,齐佑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凛冽起来,“我们以前不熟悉,你不明白我的做事方式,不知者则不怪。现在我强调一遍,你且听好了,诸位亦一样。”
齐佑眼神在林义诚与夏五贵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看向达春,声音平缓,字字清晰有力。
“我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什么。我提出的要求,若是你做得到,只管放手去做。做不到的,你须得只围着要求本身,将此事解释清楚。我觉着你说得对,会答应下来。若我觉着可以改善,会与你好生商议,绝不会故意为难。”
夏五贵与林义诚,在齐佑突然而来的威严气压下,下意识身子挺得笔直,脑袋微垂,极为恭敬聆听。
达春则跪在那里,煞白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齐佑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我来这里,住在何处,做何事,自然是得了汗阿玛的同意,允我再此处一切便宜行事。达春,我先前提出的两点,你可听清楚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达春蔫头耷脑,怏怏答道:“回七爷,小的听清楚了。小的这就回去准备,将小的所住宅子腾出来,请七爷入住。”
齐佑淡淡说道:“达春,你既然听清楚了,将我先前所提出的两点要求,再重复一遍。”
达春怔住,一时没能明白齐佑话里的意思,照着齐佑要求,干巴巴复述了一遍。
齐佑紧紧盯着达春:“你究竟是听清楚了,还是未曾听清楚?”
达春明白过来自己话中的前后矛盾之处,嘴里直发苦,趴下磕了个头,哭丧着脸说道:“是,小的这就去收拾宅子,照着七爷的吩咐挑选擅长种地的奴才。”
齐佑干脆利落说好,“就这样吧,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
林义诚与夏五贵哪敢有问题,纷纷回没有。
达春咬紧牙关,颤巍巍问道:“敢问七爷要住多久,小的好去安排人伺候。”
齐佑微微一笑,愉快地说道:“伺候的人有,用不着你安排。我在这里,估计得住上一两年吧。”
林义诚与夏五贵尚好,达春一听,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半晌都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