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见六娘和玥娘在一旁聊起了天,便也兴味索然地收了柳木棒,向他们走过来。
六娘见铁山走过来,索性丢下这些纷乱思绪,她站起来,向铁山笑道“铁山哥,我可以试试吗?”
“莫开玩笑,这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的,六娘你看着瘦瘦小小,哪有这样的力气。”
“铁山,你可别小觑了六娘,她看着小小的,实际上力气可大了,就让六娘试试吧。”
铁山挠挠头,只好将手中的柳木棒递给六娘,又从旁边提了一桶水。
“你拿这个练。”
“嗯!”六娘欢喜地点头,她照着铁山的嘱咐,将两根木棒交叠,像模像样地将水往天上打去。
那水却不听话,似瀑布闷头灌了几个人一身。
尤其六娘身上的小袄都浸湿了,六娘迟疑了片刻,半晌却咯咯笑了起来,玥娘和铁山也禁不住同她一起乐。
“六娘要不算了,别冻着了。”
六娘又舀了水“铁山哥,是这样吗?”六娘随即又舀了水,砸向空中,这回似是好些,可散开后依旧全灌在几人身上,三人一边躲水,一边咯咯笑个不住。
“不行不行,力气太小了,你若是打铁花都来不及冷下来,就要落在你身上了!你拿这个试试?”铁山递给六娘一个石头。
六娘也不怕,照旧扔去空中。
石子不像水花散落的到处都是,六娘掷的不高,还没等她反映,石子便直直坠下,砸向六娘的额头。
小女娘吃痛,闷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却又咯咯笑起来“你们两个躲的真快呀。”
铁山和玥娘早早跑走,六娘用手扬起水向他们泼,铁山和玥娘便也毫不客气的回敬她,寒冬腊月,几人竟追逐着玩起来。
六娘侧过身去躲水,目光一偏,陡然便见,旁边的松树下站着几个汝宁书院学生装扮的人正看着他们。
虽然夜色渐黑,但六娘一眼便认出来孟简之亦在其中,而他旁边站着的,正是纪瑶琴。
又是纪瑶琴。
他果然是去山长家了,可他分明同她说过,他不愿意来看铁山打铁花。
六娘心中一凉。
她停下手中动作,默默地收拾东西,将东西还给铁山。
“铁山,今日还打铁花吗?”
“不了,你们改日再来,或者等年节的时候,去看我们的正式的表演。”
铁山朝他们摆手,众人悻悻离去,六娘见孟简之与众人说了些什么,纪瑶琴分明看了她许久,才转身走。
而孟简之,向六娘走来了。
六娘抿唇注注视他青松翠柏似的身影。
他停在她面前,看到她额头上擦破皮而泛红色的伤口,轻轻蹙了蹙眉“受伤了,回去吧,老师会担心的。”
孟简之又从拿出衣襟里取出手帕,给她擦掉额头上的水。
他面色不悦,却动作轻缓柔和,六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跳动得几乎要骤停。
六娘的委屈难过,只因为他一个动作便变得溃不成军。
“走吧。”
六娘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巷子里人烟已渐稀少。
今夜无雪,月影如钩,华晖落于斑驳的青砖上。
六娘看着两人的身影被巷子门前的灯火拉的修长“孟哥哥,我今日和铁山哥学打铁花,实在是太好玩了,我想好好同他学一学。”
孟简之过了半晌才道“不要学这种东西,容易受伤。”
六娘跟上孟简之,“我不怕受伤,孟哥哥。”
孟简之抿唇“哪有女孩子家学这个的?”
六娘一呆,她侧眸看着孟简之冷峻的神情,忍不住追问道“女孩子?那女孩子应该如何?”
孟简之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应该知书识礼,乖觉听话些,不似你这般胡闹。”
六娘嘴角边的笑意陡然冻住,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开口道“那,孟哥哥喜欢的也是这种女孩子吗?”
孟简之自然没有答她。
两人走着,一路无言。
“明日记得把那日让你读的书讲给我听。”
六娘茫茫然应着,她抬头看向孟简之。
孟简之不再理她,径自回房。
六娘沉默郁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给自己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换下半脏的襦裙,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中,连脑袋也一起沉下去。
温热的水霎时驱散所有寒凉,荡尽了她所有的疲惫。
可孟简之和玥娘的话却依旧一圈一圈在她头脑里打转。
‘若说孟简之这大冰块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我想,他喜欢上纪瑶琴的可能性却比喜欢你大些。’‘女孩子应该知书识礼,恬静乖觉些。’‘他看了那么多书,喜欢的必然是像画本子中那样的金枝玉叶。’
六娘突然觉得闷,唰地一下子从浴桶中冒出脑袋,一大口一大口喘着气,水珠顺着额头细发一滴一滴落回桶内。
六娘低头默想着孟简之的话,知书识礼,乖觉听话,总归,不是她这般的。
果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孟简之对她到底比别人相熟几分,旁人都会觉得六娘懂事乖觉。
可六娘却不是乖觉的小女郎,她认定了的事,怎会因为旁人一句话,就不放弃,哪怕这个人是孟简之。
这几日她除了跟着孟简之读书,便去找玥娘和铁山学打铁花。
铁山背着师傅的要求,偷偷教六娘打铁花,本以为小女娘不过是玩玩罢了,没想到学起来却越来越像样了。
这几日来,也常有书院的书生来看铁山练习,但六娘再没见过孟简之,也没见过纪瑶琴。
她知道孟简之不喜欢她学这个,可她不过是学来试试,她知道女子并不能真正上场,更遑论她与铁山尚差得远,但她不想放弃。
六娘放下柳木棒,到河边洗手,却发觉自己忘带了手帕。
六娘甩了甩手,忽觉得凉得钻心疼。
突然六娘眼前递过来一只素色手帕,皂角的芬芳扑鼻而来,她侧过头。
面前站着一个端方公子,衣着与孟简之相似,他长着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面色红润,整个人看着比孟简之亲和得多,若说孟简之是山头雪,他便如涧下泉,光凭长相,便使人如沐春风。
这人她识得的,他叫赵仕杰,是与孟简之交好的汝阳书院的那个学子,那日,纪瑶琴毁了六娘的画稿时,他亦在。
六娘偏了偏头,见只他一个人,并没有见到孟简之的身影。
“简之在山长处。他最近教纪瑶琴学琴,可谓是乐不思蜀。”
六娘一滞,连他都看得出来孟哥哥与纪瑶琴相处甚密。
六娘将帕子递还给他,“谢谢。”
“六娘很聪慧,学东西很快。。”
六娘脸色一红,向他道了谢,继而又觉得与他无话,便笑盈盈向他道“我要回家了,铁山哥一会儿还要练习,你再等等,还能看上的。”
“六娘,天已见黑,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多谢,我自己走回去便可以,这路我常走的。”
“我与你顺路。”
六娘觉得他有些怪,却见他先已提步走了,便也不好再多言,跟在他身后。
六娘与他一路说些家常闲话,时辰倒也过得快,不出一会儿便走到顾家门前。
赵仕杰抬头看着眼前娇俏的小女娘,朝他挥手要走。
忍不住道“六娘除了孟兄,就没考虑过别的郎君吗?”
六娘回头诧异地望着他,考虑过吗?自然是没有的,可这与他有关系吗?六娘看着他灼灼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我”她呆住了。
“我与孟哥哥已经定亲了。”
赵仕杰笑笑“定亲了?定亲了也有毁亲的,孟兄志在千里,眼睛自然不会放在身边的事物上,六娘,可曾觉得委屈?”
赵仕杰见六娘呆呆的,额前的碎发随风晃着,模样愈发可爱,却是爽朗一笑,“回去吧,老师该等急了,六娘有时间,可以考虑考虑我的话,汝宁县并非只有一个孟兄。”
六娘怔怔地转身回房,坐回到自己的榻上。
孟简之素来是寡言少语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扔个石子下去,亦听不见任何回响。
就像六娘对他的感情仿佛总落在空中,无处安放,连与他生气耍狠亦仿若一拳砸在棉花上,伤不到人,伤不到己,却愈发让人心里焦灼。
六娘今日被人表达心意。
才发觉,原来,男儿们的心意可以这般无挂碍地表达出来。
可,他不是孟简之的朋友吗?为何会在孟简之与自己定亲后,向自己说这样的话?
六娘总觉有些怪异。
除此之外,便也再无旁的感觉了。
大概,因为,她对这位赵公子无意吧。
如若孟简之能同她说这些话,她大抵不会这般平静。
想到赵仕杰在形容孟简之时,用到乐不思蜀这个词,六娘指尖颤了颤。
她每次都劝说自己,孟简之去山长家是有公事,他教纪瑶琴学琴亦是受了山长所托。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她又想。
也许,玥娘和赵仕杰说的是对的,相比起她,纪瑶琴会更受他喜欢吧。
六娘的心里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的不安。
后面几日,书院彻底落了锁,孟简之便去山长家教纪瑶琴学琴。
六娘觉得,他去纪瑶琴处愈发频繁了。
剩余的时间还要准备春闱,教她的读书的时候,便越来越少。
六娘似乎很少见他。
即便每次去孟家的时候,他亦总让她自己在一旁读书。
六娘每次想与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蹙眉道“六娘,我很忙,你自己读书。”
六娘只能不再打扰于他。
所幸六娘最近读的都是医书,她干脆埋头在书中,有问题等孟叔从药堂回来,问孟叔,还似乎更便捷些。
六娘亦地埋头伏案,只要不想起孟简之,那她就不会那么不安。
直到那日,六娘去寻玥娘,却在文盛斋前见到了孟简之和纪瑶琴。
玥娘远远地指给她。
“六娘快看,那是不是孟简之和纪瑶琴,他怎么又与她在一处,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吗?”玥娘气得直跺脚。
孟简之同纪瑶琴说了两句话,似乎发现了他们,远远地望过来。
六娘呆呆站在原地,她离他们很远,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便知孟简之递给纪瑶琴的是那个二十四锁。
是那个她想要,孟简之却不愿意给她的玩意儿。
六娘没想到,孟简之说有用,原来,竟是为了给纪瑶琴。
六娘忽然觉得心灰意冷,眼眶发红,一整个冬天的寒意都没这会儿来得汹涌,她觉得自己被这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这回,她当真无法控制自己了。
六娘分明看见他朝自己过来,可她拉着玥娘走远,只留给孟简之一个背影。
她知道,她不该如此,她知道,她分明亏欠于她,她知道,他在这桩姻缘里是不情愿的。
可即便这样,他到底曾应了这桩姻缘不是吗?
他同旁人亲近,传得汝宁皆知,到底至她于何地?
六娘心内怆然,什么礼数、周到、情谊、亏欠她都不想管了。
她此时只顾得了她这颗心。
她转身拉着玥娘便走。
孟简之见六娘匆匆转身,他步子一停,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纪瑶琴见状,走到孟简之身边“孟大哥,我们走吧,我的琴弦还没选好。”
孟简之回头看了眼纪瑶琴,攥了下拳头,到底移着步子同纪瑶琴进了文盛斋。
作者有话要说: